福州——有福之州

撰文 黄哲 编辑 杨莹

2022-10-11 02:59:19

从唐末至今,福州不仅是区域中心城市,更是国际化的港口城市,这样的地位一千多年未曾改变。盎然古风之下的底蕴既沦肌浃髓、又肉眼可见,至于南北兼容、中西合璧的安逸精细,更是有滋有味、冷暖自知。比起其他领一时风骚的名城,福州还有一个非常幸运之处:它尽管历经岁月变迁,却几乎始终未遭战火劫难。如果我们评选中国最名副其实的地名,有福之州当属其列。

穿出闽道更比蜀道难的崇山峻岭,闽江在今天的福州地域多次分道扬镳、恨不得变作纵横阡陌,最终孕育了福州这座城,却又在即将告别这里之际重新汇合,以雄壮之姿襟山带海不复回。这条母亲河,仿佛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喻——他强任他强,我自过大江。而州不在大,有福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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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口福——味淡而铭心的


红白入口都是喜



“知道你喜欢住老房子,给你订在三坊七巷。”到了福州当地朋友帮我订的酒店,一看招牌“聚春园”,我还纳闷:这不是饭馆么?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中,就有一项“聚春园佛跳墙(福寿全)制作技艺”。顺手一查,这家闽菜的舵主,如今也是本土酒店业的巨头,从三坊七巷的聚春园驿馆到闽江旁无敌江景的聚春园大酒店,再到聚春园会展中心酒店等多家分号,可谓从舌尖到视野,全面占据了福州的核心位置。



清同治四年(1865年),闽菜名厨郑春发在福州创立了聚春园,靠的就是他的绝活——佛跳墙。佛跳墙到底有多绝?记得小时候曾看过一部名为《佛跳墙》的电视剧,夏雨饰演的主人公郑宝厨即是以郑春发为原型,他带着一坛佛跳墙参加厨艺大赛,总评委老佛爷金口一尝:别的菜都不用试了,我宣布,第一名诞生了。

当然,这多少有戏说的意味,但真实的历史中,佛跳墙不仅征服了老佛爷,贵为清末版本的满汉全席中的“状元菜”,也是几乎每一个到访中国的大人物必须体验的一课,从伊丽莎白女王到尼克松总统都吃过这道美味,以至于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西哈努克亲王留下一句:没吃过佛跳墙,就等于没来过中国。

但看着酒店中那一坛坛便携版的佛跳墙的售价,再看看正宗的配料表,亲王的那句话实在不敢苟同——鲍鱼必须选九头的,海参得是六排刺两头翘尖的、花胶得是排卵期的母鳐鱼……“贫穷限制想象力界”,这道菜完全可以是冠军的有力争夺者。

然而,在社会学泰斗费孝通的记述里,起初这“状元菜”也是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般的乞丐一罐烩;后来同样的思路,被“懒媳妇也得见公婆”的白富美采纳,拿家里所有的山珍海味煨进上好的绍兴老酒坛,结果成就了一个“孝子不娶省城女”的败家佐证。而更悬的传说则要追溯到唐朝,高僧玄荃在往福建少林寺途中路过福州,正好隔墙官家以“满坛香”宴奉宾客,高僧嗅之垂涎三尺,顿弃佛门多年修行,跳墙而入共享美味,“佛跳墙”因此而得名。

当然,三坊七巷为代表的福州古街区,的确是从唐代延续至今。但佛跳墙的信史,的确只能从清末算起。严格算来,郑春发还不是首创者——当时福州官钱局一官员宴请福建布政使周莲,其绍兴籍妻子用精选的鲍参翅肚等在绍兴酒坛里煨炖一菜,取名“福寿全”。身为著名美食家的周莲,品后大赞,遂命衙厨郑春发仿制改良,多用海鲜、少用肉类。后来郑春发创立了聚春园,以此为招牌菜,某日数位秀才品尝了“福寿全”后,诗兴大发,写下“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从此这道菜便正式易名为佛跳墙。

虽然“来都来了”,但我却谢绝了东道主请吃佛跳墙的好意。朋友还劝我:“知道你不喜欢浪费,尤其是这么多精华食材。我们人少,不点原坛的,每人来一小盅呗。”但我耐心解释:佛跳墙贵为“天下第一汤”,就在乎每种食材都有各自最适宜的料理方式和时间,在分别预处理后再依特定顺序一一码入酒坛内同高汤、绍酒同煮,料理时间起码要以天计;但作为聚春园乃至闽菜的招牌,无数人慕名而来、即点即食——这不就成了一个悖论。

“有道理,终究速成版无法完美融合所有珍贵食材。要不我们点个坛烧八味,算是佛跳墙的平替版。”朋友指的是去掉了鲍翅参胶等顶奢食材,以蹄筋、羊肘、鹌鹑蛋、香菇等食材撑场面,也完全说得过去。我还是笑着摇摇头:那不就违背了周莲大美食家“多用海鲜少用肉类”、突出闽地风物的改良初衷了?“我还是不想仅仅满足游客的好奇心,下次你老兄多凑几位老饕,提前几天预订原坛佛跳墙。订好了,为了这最地道正宗的古法佛跳墙,我自费飞来,就算对不起你,也不能对不起为我们粉身碎骨的这些珍贵食材啊!”

老友假装嗔怪我多事,但还是点了鸡汤汆海蚌。同样是清清白白、却融合了老鸡自身精华的清汤,“唱戏的腔、厨师的汤”这一底层逻辑和佛跳墙如出一辙,顶层设计却是取另一极端,须产自闽江入海口大陆架淡海水交界地带的海蚌,极嫩极鲜,只有汆这道短时间过沸、极其考验厨师功力的工艺,才能迅速吸取鸡汤精华,又不丧失自身鲜嫩。

以鸡汤汆海蚌代表的“娇气+清淡”,也道出了这一菜系特别是福州帮,除了能上国宴外很难走出本土落地生根的根本原因。相比之下,遍布福州大街小巷的炖罐,源自闽西厨师之乡沙县,物美价廉的同时、却吸取了省城料理的精细繁复,则是全国各地比比皆是。

从佛跳墙这样满腹经纶的“老生”,到“鸡汤汆海蚌”这样以小鲜肉取胜的“小生”,如果说以清白之躯征服儒雅之士清淡口味的汤菜,是福州菜里舞台上的生角,那么地道闽菜烹饪中当仁不让的至尊红颜,一定是红糟。

从闽菜里刀工菜的代表淡糟螺片、到火候菜的代表干炸糟鳗,再到农家菜的代表糟烧泥鳅,还有炝糟、拉糟、爆糟、醉糟、腌糟、酒酿糟等。这位“女主角”虽然貌不惊人,但仅需一勺,无论什么戏份都能驾驭,立马能让一道菜色香味俱全,既是以贤良淑德衬托食材的大青衣、又是文武不挡的刀马旦。

而我的朋友一个劲张罗“你吃你吃”,他却独享着他的光饼夹红糟肉,“这是福州人从小到大最爱吃的本土‘肉夹馍’。你知道我不爱吃猪肉,但只有红糟肉能让我不嫌腻。”吃着几味红糟菜,不觉已是微醺——当然,这不是红糟菜的功劳,而是要感谢它的亲姐妹——青红酒。

福州人自古就以红曲酿酒。宋代庄季裕在《鸡肋编》写道:“江南闽中,公私酝酿,皆红曲酒。至秋,以红糟蔬菜鱼肉率以拌和。”说起来,红糟还是酿造红曲酒的副产品,也算是妹仔压倒主人婆。而以红曲酿成的酒,名曰青红,也让曾在此任职的酒仙苏轼诗赞:“夜倾闽酒赤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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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小区的一个清晨游完舌尖上的东南亚



即便青红酒和红糟给了人酒足饭饱的宿醉,也起码要在一天之内早早起来,因为去晚了就大概率吃不到了——提到华林路255号,福州人未必一下子反应过来;但“华塑小区”的大名,却在本地吃货界无人不知。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国际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让印尼、越南等地的华侨纷纷回国,而作为知名侨乡的福州,接纳了最多的华侨。华侨塑料厂就是那个时代接受华侨落户就业的福利企业,华塑小区也正是供这些华侨工人居住的福利新村。20世纪90年代,下岗风潮也波及华塑厂,本来就极具经商基因的归国华侨和侨二代,纷纷拿出自家住房开出食肆,把侨居国的美食和社会一起分享。

参考朋友的建议,结合自己的喜好,我选择的吃法是,在早晨七点半抵达,先去小区口的杨家烤鸭,买上一份一天只限9只的南洋烤鸭带走;趁老式越南河粉同样的一天限一桶的新鲜牛骨汤还没见底,再用它熬制的汤粉开启自己的一天;然后再踱到对面的“锋Phong越南咖啡”,那里除了冰滴咖啡,开朗健谈的老板娘还有一肚子不同于杜拉斯的西贡往事与知音分享。

等咖啡因把自己彻底叫醒,小区最大牌、最习惯姗姗来迟的印尼叔叔,也差不多来到他固定的大榕树下,支起了他的炉子,烤起美味的沙嗲肉串。只是动不动有人提前大批量预订,像我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叔叔烤着别人的一百串牛肉,最终他动了恻隐之心:先卖给你三串吧!再等带着各种五颜六色的糕饼满载而归,我知道,后几天的下午茶也有了。

见我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一向淡定的本地朋友也动了“佛跳墙”之心,只是这位夜猫子上了六个闹钟的结果,也只是勉强赶上了印尼叔叔的最后几串,至于越南牛肉粉,“反正喝汤怕胖,汤卖完了,正好中午吃干粉。”看在指路的份上,我选择姑且不去戳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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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茉莉离开故土暗香残留



在福州那几天,可谓是饱食终日,好在市中心就有乌山这座强度适中的锻炼圣地。但夜跑乌山,行至一处却倍感奇香扑鼻,我还以为要遭遇聊斋的桥段。还好,定睛一看前方的摩崖石刻——“天香台”,再一查得知:此地所产单瓣茉莉,花香清雅,为其他地域所不及。



福州是千年来中国出口茶最重要的港口,仅以五口通商时代为例,当时福州港的茶叶输出量超过了另外“四口”的总和。至今福州的茶叶店、茶馆乃至茶棚俯拾皆是。但和“茶”招牌往往孟不离焦的,还有另外两个字,也正是福州市花的芳名——茉莉。两千年前,茉莉随丝绸之路来到东土,在北国成不了大势,却在温润的闽江气候带和砂质土壤的福州找到了最好的家。

一千年前,宋代将生活美学推到极致。不称职的天子兼超级大玩家宋徽宗作《大观茶论》,“茉莉”始制茶,茉莉花茶也从此定名。而同时作为茉莉花产地和第一大茶港的福州,开始成为蜚声海外的茉莉花都。

150年前,又一位穷奢极欲、但生活美学却始终在线的统治者上线。慈禧太后独爱茉莉的结果就是,茉莉花茶的地位再度上升,甚至到了不可一世的程度。《清宫实录》载,“殊恩而赏之则可,太后谓鲜花仅彼可用。”这也就难怪,从清末至今,除了福州,只有保留了最多皇家风范的老北京,独宠这茉莉花茶的香气。

由于慈禧在接见外国使节和赏赐中,经常使用福州茉莉花茶,于是清末民初,从北京使馆区到天津租界,福州茉莉花茶成了“中国春天的味道”的代名词,名声远播海外。1900年,花茶产量达到1500吨的福州人,靠着卖香气把生意做到了全世界;摩登掌门法国人,还循着香气而来,把香奈儿的茉莉香料来源地选在了这里。

而洋人对于茉莉花茶的钟爱,疯狂程度恐怕只有当年对荷兰郁金香可比。价格最高时,一斤茉莉花的收购价等同于一钱黄金。拿今天的购买力等价换算,相当于一千元人民币,也就是今天茉莉花均价的四五十倍!

在三坊七巷的一处古风盎然的小院,院外游客的喧嚣被茉莉花的淡雅香气和这段“一斤茉莉一寸金”的传奇,双双冲抵得无影无踪。对面的我却不知已经贪杯多少,为我娓娓道来了这段疯狂茉莉花的历史,陈大哥也仅仅消耗了自己面前的一小盅茉莉花茶。

这份云淡风轻,既是资深从业者,又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传人的身份赋予。“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院子虽然很棒,但比不得我家20世纪20年代盖起的那座。”陈大哥所言不虚,“前后三进,六扇五开间,全靠农民出身的祖上,卖花白手起家。”陈大哥的老家,位于福州郊外仓山岛的帝封江地段,那里因南宋末年皇帝抗元封江而战得名,更因生产最高品质的茉莉花而享誉。到了20世纪30年代,和洋人做生意得心应手的花农陈家,又花了几十大洋翻新大宅,添置了全套洋设备,摩登程度不输城里的官宦人家。

从民国到改革开放初,福州各大茶业商号、私营茶厂,甚至后来的国营福州茶厂,都在那附近设点收花。直到20世纪80年代,自行车还是城里人结婚“三大件”之一,而当地花农已经提前30年,从20世纪50年代,就骑着“老坦克”进城送花了——无独有偶,21世纪初,富裕起来的福州郊区农民,开着大奔进城卖自己种的无公害蔬菜,也是这一豪迈传统的继承发扬。

“人前显贵,人后受罪”的道理,在喝茶香、制茶苦这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茉莉花茶只有加个更字。从前说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指的是费力气、耐酷热、起大早。而茉莉花农,则是把“三苦”都占全了。福州这座全国夏季平均温度最高的城市,有着“好仔不赚六月钱”的俗语。但户外采花,必须要在这种“打狗不出门”的天气下进行;深夜制茶,更是要在五六十度的高温下通宵达旦;伺花—筛花—窨花—通花—捡花—烘焙—提花,一个完整的“窨制”流程下来,少说三天;整套流程除了最后的提花,重复个七窨、九窨也是家常便饭,这就是近一个月。如果赶上高温少雨,虽然人难受点,却是制茶的良机;如果赶上台风和连绵阴雨,就会出现花少且不香的情况,窝工不说,还得靠技术手段和同行协调才能解决。

在陈家世居的胪雷村,1985年,改革开放后福州第一家合营茶厂诞生,车间占地20多亩,一晚收花两万斤,做茶两万斤,直到今天,这个纪录还无人突破。那些年,每年制茶的几个月周期里,仅这一村雇佣的外地茶工、采花小妹,加起来就有上万人,茉莉花茶产量占据全国半壁江山。

那今天呢?对岸去年轰动华语圈的《茶金》中呈现的茶师傅培养成本极高、还要看天赋的情境,在今天的福州也一律是——今天能掌控全程的茶师傅,平均年龄六七十岁;福州茉莉花制茶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好在虽然徒弟难找、但终究有了有志于传薪的高素质生力军加入继承这一丰厚遗产的行列。

“至于我家?你是要坐高铁去平潭的吧,那你可以看到。”几天后的早晨,按陈大哥指路,我在胪雷(火车南站)下车,因为城市拆迁、人力成本上升等原因,此地盛极一时的茉莉花茶产业,早已如昔日花香随风而逝。而陈家大宅的原地,盖起了一座庞然大物,顶端赫然写着:福州南站。

因为到得早,我在火车南站附近转了转,试图找到昔日茉莉花第一村的暗香残留。功夫不负有心人,站前广场东南一隅伫立着唯一的老房子,文物牌子正是它存世的理由,而牌子上的内容表明这里昔日的主人是曾任民国海军总长、也是1949年以前中国海军唯一的一级上将陈绍宽。我连忙请教陈大哥他这位本家先辈的旧事,得到的回答是:这位部长幼时家贫从军,后来也试图带领本乡子弟一同从军,但后者大多不愿放弃收益丰厚的制茶生意;而部长回乡盖起的宅邸,在本乡本土也算不上豪宅——当然,这须得说,既是当时风气宽松、族谊深厚,也是大人雅量的体现。

 

 

两千年一条中轴线,穿越


很以家乡为自豪的福州人有句俗话:七溜八溜,不离福州。巧的是,在这座城怎么七溜八溜,也离不开八一七六——福州市区正是沿着八一七路这条南北干道铺陈展开。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古老的东南都会从此获得新生。但更巧的是,从上古经汉晋再到唐宋直至近代,福州城的精彩如同《千里江山图》,正是沿着这条中轴线,从北到南逐帧展卷,叫人无法不感慨:历史看似即兴之作,却总是精心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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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二百年的王城



福州的中轴线八一七路,北起屏山。按中国传统风水,“坐北朝南、背后有靠山”是王城级别的风水宝地。而屏山因山似屏风而得名,在“靠山界”也堪称第一等。果不其然,早在战国后期到汉朝初年,这里就已经是王城。



作为越王勾践的直系子孙,无诸在越国灭国后来到这里,在反秦起义后他立起闽越王的大旗,并于公元前202年,选择了屏山南麓筑起一座冶城。冶城,也就成了福州最早的姓名。如今,只有一处遗址公园,名曰冶城春秋园,见证着福州之根曾经存在。

屏山因越王建都,又名越王山。登上屏山之巅,依然可以感受到两千年的王气。那里有一座镇海楼,始建于明洪武年间,曾是福州古城的制高点,历史上历经毁建,巧的是,它不存在的年头,福州就饱受台风侵扰;反之则风调雨顺。如今,除了登楼望远,将城区风光尽收眼底,楼中的福州历史文化展览馆更是将漫步中轴线所能体验到的一切,都早早做了功课。

山巅霸气的镇海楼是近年重建,屏山下低调得不能再低调的华林寺,虽然仅存一座大殿,却是中国建筑史上辈分极高的“扫地僧”——始建于五代末、北宋初年的它,是中国南方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18根木柱和斗栱支撑着一座大殿,没有用一根铁钉;肥短而两头卷杂的柱式,保留了南北朝时期的风格,在国内极为罕见;而抬梁式构架等特色,对日本镰仓时期的“大佛样”影响极大。如果不是时间有限,身为古建入门研究者的我,完全值得在这里踏上一整天的时光。

出了寺门向西,是一处比华林寺还要古老的古迹——福州西湖。晋泰康年间(公元280—289),福州从“1.0版”的冶城时代,进入了“2.0版”的子城时代,西湖成了这座郡城最重要的水源地,也成了未来1700余年,福州人家门口最常逛的古典园林。当地朋友说,如果11月到这里,沿着湖畔种植的菊花正是盛花期,而欣赏这一“满城尽带黄金甲”最佳的视角,是泛舟湖上。户外赏花之后,再到湖心岛的福建省博物馆,这一天的眼福足够饱了小半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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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年的省城



以福州解放日命名的八一七路,正北端是福建省委、省政府的大门。而福州作为省城的历史,连同福建的大体疆域,从766年唐朝中央政府设立福建道起就再未改变。同样从那时起就未曾改变的,还有这个城市最为尊贵的地段,甚至连同它的格局都如此。这便是福州最骄傲的大IP——三坊七巷。



这些坊巷不仅是格局,就连名称都有千年以上的来头。衣锦坊是宋代陆蕴、陆藻兄弟做了大官后,衣锦还乡的故地。郎官巷则因宋代刘涛子孙数代皆为郎官而名。文儒坊更是大儒辈出,例如清代享誉全国的“民进士”(“民”为五划,代指五代都中进士) 陈家,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溥仪的老师陈宝琛。

在相对低调的黄巷,历史更是每每以精巧的重合“转世”:晋衣冠南渡,黄元方是住到此地的第一位黄姓名人,其子孙中出了唐末大儒黄璞;而起义的黄巢军入福州,黄巢这位失败的读书人,却也仰慕本家的大名,命士兵过此处不得响动;而如今这里最出名的文物建筑,因外观官称“小黄楼”。

唐代确立了“里坊制度”,而在长安、洛阳这两都早已杳如黄鹤的旧制,却在祖国东南一隅基本完好地保留下了活化石。东为七巷,西为三坊,都是深宅大院。只有中间的南后街云集商铺酒肆,满足附近住家的生活所需,这样的格局甚至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倡导历史街区活化保护的《三坊七巷宣言》,更是在世界文博史上写下了中国特色的一笔。

行走在三坊七巷,单是一段段马鞍墙就让我舍不得低头:不仅其上的泥塑彩绘细部装饰体现了昔日主人的品位和财力,墙只做外围分段筑成、承重全靠柱,这更是唐代南方民居的遗风——所谓“墙头马上”,正如是哉。朴实的梁柱,衬得窗棂木雕华美精致,更是闽都豪宅独有的特色。

都说富不过三代,而三坊七巷这一福州版的大宅门却大大地突破了这一历史的谶语。除了前面提到的“民进士”陈家所在的文儒坊,衣锦坊更是“贫穷限制想象力界”的代表,如嘉庆道光年间名臣郑鹏程的故居里,当年主人亲自布置的水榭戏台,闽剧的婉转吟唱更是衬出环境从建筑的精美到声学原理,都极为罕见。

比起这处游人喧闹之处,旁边其曾孙郑孝胥的故居,如今作为同济大学福建校友会,幽静却不闭门谢客,配得上这位与同乡陈师傅齐名的末代帝师的雅兴。比起三坊七巷的其他宅门,两侧房檐上两座西式小座钟,更是显出国学大师颇为摩登的一面。原来,郑孝胥每每抬头看钟,就如同其他官家的“倒茶”,来客就知道下逐客令了。面对同济校友会的负责老师对陌生人的大方接待,我也打趣:“您要是有别的事忙,看看钟我就知道了。”“没关系,您随便看,反正这表已经不走了!哈哈!”

从林则徐到沈葆桢、从林旭到严复,近代史上得风气之先的福州,走出了太多名人。这些福州乡贤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三坊七巷生活了很久。今天的三坊七巷洗尽铅华后成了寻常百姓的游览和住家之地,却依然有着一份见过大世面的气定神闲。行走其间,不止一次看见猫猫狗狗和鸽子,它们就在道路中间大摇大摆地停留甚至打盹——这一欧洲慢城常见的景象,在中国却极为罕见。这着实让人欣慰:说明此地民风淳朴,在它们的记忆中,自己没有被伤害过。隔墙传来了茉莉花的迷香,伴随的却是轻摇滚的节奏,门上的字号赫然写着:无用空间。我不禁哑然失笑:此情此景,实在天造地设。

三坊七巷位于八一七路西,而路东几乎对称的朱紫坊,同样是昔日的高级住宅区。萨镇冰、方伯谦等福州籍海军将领,居然都是这条坊里走出的子弟。这一福州自古的非官即贵的居住区,北边有屏山为靠,南边同样有两座小山,隔开以南平民居住区码头街市的喧嚣。这便是于山与乌山,它们分布中轴线两侧,与屏山形成一个“品”字结构。八一七路这条主干道,则从两扇门间恰好穿过。

福州有着“三山两塔一条江”之说,作为地标的两塔——乌塔与白塔,分别在乌山和于山上遥遥相望,一黑一白,如同门神般守护着这座城。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威武雄壮的两座门神,却是满腹经纶。郁郁葱葱的林木,掩映着不计其数的摩崖石刻,书法艺术和文人雅趣兼备,更具史料价值,天香台见证了茉莉花种植和产业的辉煌,而明代督舶太监尚春的诗刻,同样记载着福州外贸的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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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年的大码头



宋元之后,造船航海技术的进步,商品经济贸易的发达,让福州的地利从山峦环抱的谷地,进入大江大海的时代。沿着八一七路南下,过了东西河,也就是五代吴越国都福州城的“南门兜”,就出了传统意义上的福州城。河道遍布、平坦如台的城南地界,天然适合作码头。以三坊七巷为代表的府衙官贵文化已在身后,而马可·波罗笔下国际商港的市井繁华,尽在这一被称为台江的区域。



“你运气真好,上下杭在我小时候已经破烂得不行了。改造了很多年,如今总算有个理想中的样子了。”当地朋友和我说的上下杭,名气一直不算大,但也许更能代表老福州。比起中国认证了的所有历史街区平均40%的老建筑遗存,三坊七巷达到70%已是不易,但上下杭居然高达80%。

古代“杭”与“航”同。上杭和下杭指的是两条通向闽江的航运码头。从宋元以来,来往船只装卸货物的上下杭,成为物产集散枢纽。航行特别是出海,在那个时代就是听天由命。坐落于上杭中心位置的张真君殿,供奉的就是行商们心目中的保护神兼财神张真君。殿前有河,每当涨潮时,达道河、三捷河、新桥仔河这三条小河的潮水如三军交锋,互不相让,形成“河水两头涨”的奇观。只可惜,几十年前的城市改造,让三条小河和同时容纳三河并流的三通桥都改变了走向,“圣君殿水两头涨,涌出黄金滚滚来”的当地谚语,也成了历史。繁华数百年的上下杭,也从此进入了暂时蒙尘的沉寂期。

今天易地迁建的三通桥,对着的也是上下杭地区的另一座最古老建筑——尚书庙,后者供奉的居然也是位保护神——“水部尚书”陈文龙。古代中央朝廷设六部一千多年,从没有过水部啊!事实上,陈文龙是南宋抗元名将,事迹和气节一时与文天祥齐名,推翻元朝的明朝政府为了表示敬仰之情,不仅为他建了一座庙,还特地由皇帝郑重“敕封水部尚书”。

比起旁边张真君殿,这里感觉高大上也静穆了许多。原来,按习惯是“官船拜尚书”,敢情同样是保护神,这位尚书和旁边的真君是各保护各的。郑和七下西洋,屡将福州港作为驻泊点,每次都要到此庙奉请尚书公金身护航。而庙里两通琉球使臣拜尚书留下的碑文,有力地证明了宝岛自古的归属。

到明清时期,“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的上下杭,更是成了福州城的核心区域。药行、布行、颜料行为代表的大商行,和配套的茶楼酒肆等消费场所,多达数百家。最值得一看的,则是这其中的“驻省办”——福建全省的商界大佬,都聚到了上下杭。以县籍为单位兴建的同乡会馆多达14座,让今天的这里成为福建传统商业与建筑博物馆。

比起北京等地的会馆明显偏重向内收敛于政治文化领域,上下杭的会馆体现了外向的商业文明特质——除了厅堂、戏台、书斋、花园、客房,更是留出了充足的交易和仓储场所;建筑不仅是馆庙结合,甚至奇特地融合了西洋建筑的精华。

比如同在一幢楼里的永春商会和德化商会,一二层的西式建筑上,就顶着重檐歇山顶的中式三层。而建宁府七县商人联合建起的建郡会馆,被写入历史的是在这里解决了一场国际纠纷:光绪三十一年(1905)二月,福州各界民众在建郡会馆集会,反对法国商人拐骗近两千名福建乡亲去巴拿马运河当苦工。在各界协同和国际舆论压力下,被拐人员全部获救。

但正如那句竹枝词所写,上下杭不仅有“近市鱼盐千舸集”的接地气,同样有“凌空楼阁万山低”的大宅门。比如下杭的曾氏祠堂,是柱石建筑的精品,由清代福州纸行巨头曾文乾所购造,而这位曾老板的老祖宗,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而在一座斜坡上俯瞰码头的采峰别墅,更是曾经的福州第一豪宅。走进这座马来西亚爱国侨领杨鸿斌百年前所建的别墅地界,外面的喧闹便一下子被隔绝了。

此时天色已晚、肚皮已瘪,让我赶快返回柴米油盐的俗世。当地朋友说,三坊七巷大多是面向游客,本地人则除非正式宴请不会来这里。想品味福州地道的“虾油味”,还得在台江那些烟火巷子里。于是,一碗耳聋伯元宵和一碗没牙伯花生汤垫底之后,“有肉吗?”食肉动物在达道矮仔牛肉店找到了归属感,鉴于老板把牛肉部位的精细分割搞得如此明明白白,一般在一个城市不重复吃一家店的我,破例第二天又来了一次,只为新鲜屠宰上市的牛头、牛排和牛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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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的西洋景



“一座花园,一条路,一丛花,一所房屋,一个车夫,都有诗意。尤其可爱的是晚阳淡淡的时候,礼拜堂里送出一声钟音,绿荫下走过几个张着花纸伞的女郎……”我最早从书本上建立对福州的认识,来自这篇叶圣陶的散文。



多年后,当我走完最后也是最南一段的八一七路,从解放大桥跨越宽阔的闽江,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和记忆与想象合上了——尽管,为了抄近路,一口气爬上直陡陡的台阶很是费膝盖。和烟台一样,同样是码头重地的福州也有座烟台山,又称仓山。但进入近代史之后,信号已经不再需要狼烟来传递,而是用电线、汽车这些工业文明的产物。作为鸦片战争后“五口通商”的开放地,福州中轴线最南端的仓山,从乡野的化外之地一下子变成了和世界接轨的最摩登所在。

比起同样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称的上海、天津旧租界,高低错落的山势,让福州仓山更有欧洲港市一般海山一色的旖旎风情。同省名声在外的鼓浪屿,建筑的精华主要集中在别墅建筑,而我随便在仓山上信马由缰了一阵,领事馆、洋行、公馆……教堂、医院、学校……剧场、别墅、跑马场……已经不知见到了多少种最初的功能业态。

难怪这里在19世纪末,外国人就已经达到了当地常住人口的一半以上。因此,我在这里“逛吃逛吃”的习惯也改变了内容:从福州小吃改为咖啡,配甜点和冰淇淋。事实证明,我的入乡随俗思路是正确的:这里是福州咖啡馆最集中和水平最高的区域,从手冲到冰滴,再到推自行车沿街叫卖的咖啡,都没令我失望。

之前过解放大桥时,同时经过的一座小岛让我始终念念不忘。地理位置颇似巴黎的西岱岛,岛上却是不伦不类的仿西洋建筑。请教当地朋友,得到的答复是:“原有建筑早已在1993年就毁于洪水,倒也没什么可惜的。现在这组建筑是本地籍侨商所建,别看白天这组建筑有点一言难尽,夜景还是挺唬人的。”

等华灯初上,我在这里拍了夜景,并发给了巴黎的朋友,“咦,这是哪里,怎么这么像圣母院?”当地老司机诚不我欺。为了报答福州人民的这份情谊,正好当晚的住宿尚无着落,我便在岛上随便找了间民宿,没想到被安排到俯瞰全岛和两岸的上帝视角。于是,第二天日出时,我又以“假装在巴黎”唬了另一群朋友。



故事在城外起落绵延如江水


老福州的区域不大,屏山—烟台山中轴线以外,就被视作传统意义上的乡下了。但即便是正宗的福州城里人,也不敢小看外围的乡亲。一方面,那里有着藏富于民的传统,而且即便是底蕴,闽江边的一座座小村也丝毫不差,甚至承担着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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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宋最后的皇宫,到“十八学士”


坐标:仓山·林浦村


在村口兴建牌坊,对福建农村实在算不得稀奇。在车水马龙的南三环边,这座牌坊算不得多显眼,但石材和工艺一看,就知道不是这些年富了之后才兴建。带着好奇走上前,却发现两根方石柱上刻的楹联,口气实在不小——“七科八进士传经衍庆,三代五尚书积德流芳”。再一抬头:尚书里。



这是一座名为林浦的小村,村民大多为聚族而居的林姓。至于牌坊上的内容,其实仅仅代表了林氏子孙在明代一朝的成就:七次参加科考,考中了八位进士,并自林瀚起,祖孙三代出了五位尚书,分管着六部中的吏部、兵部、工部和礼部共计四部。一个家族在短短时间里,居然有如此显赫的科举成就和仕宦经历,放眼全国也是凤毛麟角的奇迹。

从牌坊向北进林浦村,还要经过一座林桥。桥上的石雕因风化作用已变得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仙人模样,年头应该远早于牌坊。果然,一旁的碑文显示:此桥始建于宋代。过了桥,是一条陈旧但格局规整、磨损却不失气派的主街。沿着主街继续往前走,行至第一个路口,林浦村最有玄机的打卡地到了。

又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牌坊——准确地说,因为是木质柴堆型结构,应称之为柴坊。比起村口给外人看的石牌坊的高调,村中这座同样是进士主题的柴坊,既可以说是低调“凡尔赛”、又可以认为是激励后世子孙——你要是没文化,都看不懂这门道。

原来,从宋朝林氏家族迁至此地,至清朝近八百年的历史中,林浦村共出了18个进士,数量傲视全国大小村庄,稳居第一。学士是进士的别称,林氏族人便修了这座“十八学士”柴坊作为纪念。但“十八学士”在哪里,没看到啊?

见来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牌坊下一位坐着歇息的老者——果然,也姓林,连忙热心地操着并不熟练的福建普通话为我比画起来:“你看,这里是个十字路口,对吧?‘十’ 字有了;路口建筑不是笔直的,而是前窄后宽……对,是‘八’字;你再看,柴坊下的两条石槛,一长一短,与相交的大路形成‘士’字。”之所以说是低调“凡尔赛”,是因为人家就没把这四个字刻在明面上,而是让你品,让你细品。

“学”字在哪里?“你等下,等过来一个人,”当一位后生仔穿过牌坊,老者为我指点,“现在你再看,层层叠加如同伞盖的柴坊,和坊下一‘子’,就构成繁体‘學’字。”原来“十八士”藏在景观环境里,但还是静态;而“学”字必须是环境和人的和谐共生才行——学问,必须得靠人继承。这正是林氏“诗书继世长”家族兴旺秘诀的最好诠释。

柴坊的十字路口一角,是一组硕大的公共建筑,上书“见泉林公家庙”,不禁让人一惊:就算你是几世进士、尚书,不是皇族或者皇亲国戚,也只能叫作祠堂。敢称庙,不怕告你僭越?

原来,这座林氏宗祠还真有这个资格。作为林浦村的第一位尚书,林瀚在任上深得皇帝宠信,虽然林家子弟没被许个驸马,但林夫人和皇后结为姐妹,也算和皇家结了亲。虽然贵为皇亲,但和一般宗祠的华丽装饰不同,林氏家庙门刷白灰,训导门中子孙做人清白,梁柱则漆黑,意为告诫其中的栋梁之材,为官要铁面无私。

一墙之隔便是带领林浦林氏走上巅峰的林瀚故居。除了是“五尚书”“八进士”的核心人物,林瀚还与其子林庭机、其孙林燫相继担任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祭酒,写下“三代国师”的佳话。明史称其“三世为祭酒,前所未有也。”而林氏家风在三百年后依然不绝:当时这处宅子的主人林斯琛,本来是一代名医,在甲午战争失败后深感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毅然走上了革命道路,成了辛亥革命时福州的发起人之一。

但和另一处林氏故居比起来,昔日的尚书府也算不得气派了。那是清末巨商林寿熙的故居,占地5000多平方米,光客厅就有225平方米。屋外一人高的麻石墙根与门前十二级台阶,彰显着主人的阔绰和品位不凡——难怪,他就是清末先后重修颐和园和正阳门的材料供应商,建筑正是人家的专业。这座建筑格局是古朴典雅的中式,仔细端详却不乏西式元素:从名贵的西洋玻璃窗到独具特色的木质螺旋梯,从高大气派的罗马式拱券,到客厅内设有的壁炉……不是为了炫富,而是实打实地采用了西洋建筑当时的最高水平,尽享它们给生活带来的便利。

林寿熙豪宅代表了林浦林氏最后的辉煌,它旁边一处不起眼的石井,却代表了林浦林氏的源远流长。井栏用整块花岗岩凿成爪楞形,外部环刻文字显示了修建年代:北宋天圣二年(1024),应了那句饮水思源的古话。

紧邻林寿熙豪宅旁边有一座不大的宫殿,占地面积大约仅是前者的四分之一,却让林浦走上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巅峰,比明代的“三代五进士”还要登峰造极。原来,屹立了八百年的这座泰山宫,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小的皇宫。华美的门庭正中,挂着“平山福地”的牌匾。

南宋末年,元代铁骑从北方势如破竹,宋代君臣从临安一路南逃,是林浦人、武举人出身的将领林霆,一路带领小朝廷来到家乡登陆。福州升为福安府,成为新的朝廷“临安”之所,并将当时还叫平山阁的此处设为行宫。没想到,福安知府很快便献地归降,这里也就从行宫变成了真正的皇宫。

7岁的宋端宗赵昰,带领文天祥、陆秀夫、陈宜中等一干宋末名臣每日在此上朝演武,让这里成为一时间抗元的中心。此时的宫门前村童无忧无虑地嬉戏,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当年也许还没他们大的小皇帝,就是在这片小广场上检阅操练抗元武装的。因为茉莉花茶而驰名四海的帝封江,这一地名正来自“皇帝封江而战”的典故。

但兵力的差距,终究导致抵抗如同以卵击石。南宋小朝廷很快还是逃走,最终在南海上覆灭。而陷落之后,林浦百姓将这宋代最后的皇宫改为社庙,称为“泰山宫”。但宫中所立神像,暗中一一对应着宋代君臣。泰山真君对应南宋开国的宋高宗,而两边的童子则是以童身殉国的恭宗和端宗,至于文武诸神,无一不暗合文天祥等人的相貌身份。和坐北朝南的绝大多数皇宫不同,泰山宫却坐南朝北,仿佛静静远眺和思念着北国故土。

更令人赞叹的是殿内穹顶藻井,不仅榫卯结构精巧繁复,雕花更是细腻灿烂,木漆色彩斑斓,环绕一圈雕刻的各式神像更是栩栩如生。早在成为最后的皇宫之前,平山阁也贵为王府,主人是北宋开国魏王赵光美之后、南安王赵若和。作为王爷的他,宫室叫作阁也符合宋代礼制。

那为什么现在林浦村几乎都姓林,并没有赵宋王朝的后人?道理也很简单,眼看守不住,赵若和作为皇室亲胄,全家也追随小朝廷南下尽忠了。不过比起葬身海底的小皇帝,赵若和得以善终:现在福建漳浦的赵家堡,都是他的后人。同样是中华历史名村的两地,逢年过节还有互访联谊。

除了皇帝,林浦还有“圣人”大驾光临。这就是泰山宫隔壁的濂江书院,一楼正厅挂着“文明气象”匾额,石栏上刻“文光射斗”“濂水龙腾”,还有宋代遗留的笔洗石臼上、来自庄子典故的“知鱼乐”,笔力苍劲,都是一代大儒朱熹手书。

能请到朱子在此讲学,说明该地之“仓廪实而知礼节”。而这里富裕的秘密,就在书院名上——登上二楼,仿佛代入了当年朱夫子的视野,远眺群山江水,俯瞰庭院学子。书院门前的水道,正是濂江,状如弯月,头尾与闽江相扣,是汹涌无定的闽江最好的避风港。这让最早名为濂浦的林浦,成了千年来福州水产品的主要集散地。作为福州至今保存最为完好的书院,濂江书院现在还是林浦小学的一部分,尽管如今已不做日常使用,但每个学生的人生第一课,都会被郑重地安排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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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第一满族村 也是中国第一海军村


坐标:长乐·琴江满族村—马尾·船政街区


之前学习国际法,黄廷枢这位中国海商法之父的简介让我格外留意:满族,福建长乐人。东南沿海地区满族本来就少之又少,何况还不是福州城里而是郊区的长乐,想必其中必有文章。



多年后,我来到黄教授的家乡——闽江东南岸的琴江满族村,同时也是长江以南唯一保存完整的满族村。清雍正六年(1728),镇闽将军阿尔赛,奏请朝廷从“老四旗”(镶黄、镶白、正白、正蓝)中抽调五百余名官兵携眷进驻此地,成立水师旗营。比洋务运动后成立福建水师,要早上一百多年。

至于为什么要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此定居 ,村子的地理位置足以说明:村外的闽江是最为宽阔的一段,闽江市区段和支流乌龙江在这里合流,向着15公里外的入海口奔腾而去。东南岸从地图上看宛若一把古琴,故名琴江;而北岸则状如奔跑的马尾,也因此得名。

如此重要的咽喉位置,难怪当时的朝廷一定要派最信得过的自己人。平台湾林塽文和太平天国,中英鸦片战争、中法马尾海战、中日甲午海战……在琴江村史馆,可以看到这群亦军亦民的八旗子弟,几乎参与了中国近代史上有关海疆的所有重大军事行动,立下赫赫战功。因此,旗营的核心位置,也就是昔日的将军衙门正前方,一座标榜功德的牌坊必不可少。虽说同治年间的“孝友”,不比林浦村的“十八学士”,但这一军中至高伦理,也揭示了旗营村三百年生生不息的核心要素;而双龙合抱的“圣旨”牌,两侧各立一根龙柱,也算得上恩宠了。

走在琴江的小巷中,虽然南国的阳光晒得地板要冒油,但还是颇有穿越的感觉。街两侧的长相几乎完全一样的建筑,实在和穿斗式的南方民居不太一样。原来,既然是亦军亦民,旗营的百姓住的也是“兵房”:全是单层木结构,既是营房又是民宅;门既是窗,也是临街的墙——四扇门为普通兵家,六扇门则为官宦之家;但不管是四扇还是六扇门,正中的门上都统一套一扇矮木门,上端有几个镂空的小窗,这种特殊的门叫作“第喜门”,对旗人来说意义非同小可。

“咱家这门上回打开,还是老人家过世。”说这话的是全村唯一的理发店老板兼发型师,一开口居然非常接近北京腔,似乎又带点东北味儿——在呼和浩特的满族聚居区,也听到过这种典型的“旗下话”,但和邻村的顾客交流,老板马上又切换成地道的闽语。

“他是全村公认的满语书法第一能手,逢年过节的满语春联都是出自他手。”听到同村的村民恭维,这位王姓正白旗老板连忙自谦:“也不行,咱家在村里算是外来户,马尾海战前才来换防增援的,到现在也就140年,跟老户人家比不了。”他家的“第喜门”果然显得和别家不太一样,因为旗人搬家时必须把它拆下来带走、到新家再装上。

我自认为走过的地方还算多,认路能力也还算强,但在村里却没少迷路。以至于耗费了太多体力,比正常时间饿得快得多。坐在八旗小酒馆,老板一边梳着金钱尾的大辫子,一边介绍说:“我们这座旗营又称八卦营,呈回字形,加上房子长得都一样,难怪你会迷路。”八旗酒馆的招牌菜,除了闽江口的鲍鱼因通体黑色似水师将军战袍被称为将军,再就是各种海鲜加入韭菜花炒玉米面条——上次吃到类似的味道,还是在满族聚居的东北沿海城市丹东,果然如《舌尖上的中国》所说:“舌尖上的基因密码,孩子离乡多远,总会指引他找到回家的方向。”

一座旗营,分设12条街4条直巷,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没有断头巷;小街尽头看似死胡同,两边却有小街横过;街与街连接处都有一座寺庙,庙前则是一片广场。这样的街道布局,让和平年代的人,一下子想到战争史上那些经典的巷战。

但因作战而生的旗营,也生而多了为战而死的残酷。比如村中一条叫马家巷的小巷,原本由“满洲八大姓”之镶黄旗马佳氏聚族而居。中法马尾海战中,马家男丁全部上阵血战,无一人生还。从此,琴江再无一人姓马。每年农历七月初三,琴江村人都举行公祭,自发来到江边放水灯,祭奠先烈。

村口的八旗广场背后的山坡上,在那场海战中壮烈牺牲的129位琴江英雄儿女长眠于此。登上坡顶,是一座圆圆的坟冢,墓碑上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中法战役阵亡烈士戍边殉职官兵暨眷属塚”。而陵园里的五炮神石雕,则是官兵的英勇和智慧的见证。当时清廷畏战,下了“无旨不得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的禁令,在打了胜仗后依然追究下来,旗营将士理直气壮:“是炮神打的”。

而真正的炮神,就是水师佐领黄恩禄,是他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在琴江水道上设下埋伏,待法舰经过时,命属下向敌开炮,打响了保卫马尾港口的战斗。而黄恩禄的曾孙黄廷枢,成年后也参加了民国海军抗击日寇,抗战胜利后不满同室操戈,弃武从文到海运学院做老师,最终成为我国海商法的奠基人。

尽管出过四代指挥官、连续七代参加海军,还出了新中国的海商法之父,但官做得最高、学术成就最大,六扇门的黄氏故居,仍然不敢自称琴江旗营的第一家族。与此相对的是,孝友坊旁的贾家,不仅骄傲地挂出“海军世家”,推开虚掩的木门,正屋中堂赫然是由民国海军部长、也是福州老乡陈绍宽题写的“海权至要”牌匾。显示了贾氏一族在我国海军史上的重要地位。

其实严格说来,说是“故”居并不太合适,因为现在贾家的后人还在海军服役。这是什么概念?从1729年至今,从清朝水师到民国海军再到今天的人民海军,贾家堪称中国目前已知的连续代数最多的海军世家之一,见证了整个中国海军的从无到有的强军历程。

“你应该去对岸看看,当年我们的祖先浴血奋战,保卫的就是那里。”洋务运动以后,琴江的地位,逐渐让位于对岸的马尾。船政学堂、福建水师、轮船招商局(后来的港务局)、领事馆都设在那里。马尾海战就成了琴江旗营的绝唱,之后世代吃海饭的旗营子弟们,也大多到对岸讨生计,或从军或从商。

听了旗营后人的指点,我没有选择打车走大桥,而是选择了旗营老前辈的路。古老的轮渡上非得凑足人才发,加钱也不行。“我就生在这渡轮上,从我父亲就是这原则”,船老大连称:“不是钱的事,带你走了,后面来了人怎么办?”既来之则安之,在快到忘了不知为什么会出发的今天,还能在这份从前慢里,享受这片血染过的江面上扑面不寒的风,也不失难能可贵。

向着对岸出发,在21世纪的一片高层建筑和塔吊中,还是费点劲才能找到罗星塔——很难想象在一百多年前,那里竟是中国的坐标之一:贩茶的水手还没进闽江口,望见它就知要到家了;而写上有“CHINA TOWER中国塔”字样的信,首先都会统一被送到这脚下。

继续前行,半山上的船政学堂、领事馆、教堂也渐渐露出真容;而昔日曾在这些建筑之中保存得最完好的物件,我将在新建的那座最大建筑——船政博物馆中一览无遗。

船靠旧镇码头,始建于洋务运动时期的老街老洋房,也展开了如同上海北外滩的脉络,只是一派无人过问的破败,让人有些不忍近前……

 

 

平潭的海岛风物

大陆离宝岛台湾最近的地方——当高铁带我走上世界最长的公铁两用跨海大桥之前,这就是我对平潭的全部认知。其实,这个中国唯一有高铁和大陆相连的海岛县,绝不是今天建设对台综改试验区、国际旅游岛才有的美丽新世界。几百年来,海防重地、交流前沿的身份,让这座岛文武双全;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更是印证了女娲落石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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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老街的淳厚风貌



福州开往平潭的早班高铁上,关于这座新晋的“小海南”“国际旅游岛”的旅游宣传单并没有激发我太多的兴趣——比如被列为招牌的海坛古城,看起来明显是簇新的,而且里面的业态,和国内任何一个景点并无二致;至于已经成为“网红”的奇石景观,看起来也算不得非常稀奇——也难怪,平潭的命名,就和谐音“平坦”有关。



下了高铁,我没有选择光鲜的海滨大道。一座“耶稣一千九百零七年 光绪丁未年仲夏吉日立”的基督教堂,就坐落在有些破败的平潭老城区中央。它的躯干是哥特建筑样式,头上却顶着一顶中式凉亭当帽子;构筑起百年牢的强壮筋骨的,则是当地特产的岩石,那正是抵御强劲海风和潮湿气候的最好材料——晚上,我住到了北港文创村同样材料的房子里,真真体会到这石头的好。

这条石阶铺就、被踩出了包浆,车子上去必然颠簸不断的老街,电子地图上甚至没有姓名,请教当地老人,才知道它叫南北街,就是几百年来平潭的古老中心。南街和北街,以五福庙为界。五福庙是座城隍庙,平潭人爱外来的偶像,也敬畏本土的神明。和其他城隍庙不同,这里结构简约,是明朝的特点;装饰却繁华,是清代的风尚。不仅如此,这里还是独特的“一庙两城隍”:殿内中央供奉着一尊一米左右的台湾城隍像,其后则是一尊高约两米的五福“都城隍”。正如平潭人许多在对岸的宝岛都有亲属 ,城隍也不例外——清代收复台湾以后,作为海防重地的平潭,和台湾之间实行戍防换班制度,每三年换班一次,历时达两百余年。在两地轮流驻防的将士,为能够处处化险为夷,遂筹资将台湾城隍像移奉海坛岛。而“一里六提督,十二总兵”,也都住在这条街两边,其中一位总兵詹功显的故居保存完好,内有大量实物,诉说着两岸士卒保卫台海和平的血肉相连故事。

走出庙门,才发现门首后有一把大算盘。意在南北街的买卖人之间,如果有遇到斤两不足或其他纠纷,就到这城隍面前论短长。既衡量了物质的重量质量,也权衡了人心虚实,让人想起这城隍存在的初衷,除了护佑一方百姓,也有公正无私、维护一方正气的需求。

和以民居为主的北街不同,南街上都是骑楼,这些中西合璧的耐火红砖建筑,系民国年间一位模范县长的政绩手笔,二楼住家,一楼商铺甚至还有铁匠铺这样的老行当,这在其他县城已不多见。从一位阿婆手里买了自家榨制的果饮,收钱时听到的既不是通用的“多谢”,也不是福建本土味的“贪财”,而是“蒙助”,看来,信仰早已超越了门上的楹联和圣像,进入了当地人生活习俗的最深处。

南街近尾声,则是昔日平潭的政治中心,虽然还是被称为中正堂,但上面的红色标语说明早已换了人间;而依稀可辨的枪炮痕迹,则记录了抗战时六次沦陷、六次光复,到解放战争时奇袭得手的艰苦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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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屿惊艳



老街从北到南走完,原本阴雨连绵,居然风停放晴。既然是天意,那就再出次海吧——连忙奔向平潭岛最南端的芬尾码头,在渔船上历经一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抵达平潭县境内最南端的住人岛屿——塘屿。



根据当地传说,女娲补天剩下了一百余块石头,落到了现在的平潭境内,最大最平坦的那块,成了平潭岛;至于塘屿岛这稍小且不那么规整的那一块,女娲娘娘唯一的偏心,就是把她的“爱将”留给了这里。

传说中这位女娲的爱将,在守护海境不知几万年之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便在塘屿岛的北边倒下长眠。平潭全境最令人啧啧惊奇的鬼斧神工,正是这座巨石群天然风化形成的仰卧巨汉。人们甚至给这尊天然石像附会上了“求子”的功效,我也登上了“巨汉”的身躯,但最大的感受除了风太大,就是这里比猴研岛的“距台湾最近”打卡地的视野还要好。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紫菜海田、和其间驾船穿梭的耕海者,我只吃了早饭的肚子又开始条件反射似地“抱怨”了。

于是,我第一时间回到塘屿码头旁边的杂货铺。之前,这里曾一站式地帮我搞定了约车、买船票等事宜,这次则用一碗现烧的兴化粉,搞定了我抗议许久的肚皮。无论在福建、台湾还是东南亚,我都没少吃过这东西,没想到最让我惊艳的是在这离岛小村里的一碗。伴着满屋的男人们打牌的打牌、喝茶的喝茶,前后桌张罗脚不沾地的老板娘兼大厨腾不出手、只是努努嘴:“这里面的(海鲜原料),都是和你同一条船从海上来的,当然新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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