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跟着足球去旅行

● 撰文 千江月、Seamouse ● 编辑 杨莹

2023-11-13 09:2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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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4年,都有那么一个月,整个地球的24个时区会统一进入“世界杯时间”。世界上再没有哪项赛事,能在国与国之间发起这样一场和平年代的“战争”——就连奥运会也很难吸引如此热烈的关注。

2022年11月21日,卡塔尔世界杯拉开序幕。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32支球队将为了足坛最高荣誉展开激烈角逐。时隔20年,作为世界杯重回亚洲的赛事举办地,卡塔尔也同时创下了诸多史上首次的纪录。每逢这样的盛事,我们都有机会探寻有着深厚足球底蕴的国度,体验当地的人文风情,更能通过前来观战的全球球迷了解各国的足球传统:足球把我们的世界连接在了一起。




南  非

呜呜祖啦声响彻之地



2022年世界杯的举办时间在冬季,已经有不知多少人和我调侃这件事:“你听说哪届世界杯年底举行的?”这倒让我想起12年前首次在非洲举办的南非世界杯。虽然举办时间是按惯例在年中,可场边的主帅起码穿着毛衣,甚至有的还是棉服。而我的老前辈、前水木年华成员兼中国明星足球队主力门将缪杰,本以为一下飞机会是热浪和热情的非洲人民一同扑面而来,结果被冬雨催得喷嚏连连,赶快去买长外套:“难道我来了个假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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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座城

我的寻迹世界杯之旅有个亮点——我去过目前世界上最南的世界杯主办场地。那还是整整十年前,2012年3月开辟了一条新的直航线路,我也得以前往距北京最远的直航目的地——南非最大城市约翰内斯堡。航程用时15小时,A340-600机型的大油箱里的油量完美地只剩下了安全冗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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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班SA289航班上,那位会讲普通话的黑皮肤空中乘务员开始殷勤地和乘客道早安、送早餐,推开遮光板,机翼下隐隐约约连成片的,就是非洲最大的城市群——从南非的经济中心约翰内斯堡到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而三座承办了世界杯的足球场,就如同桃园结义的刘关张那样,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在地面上格外显眼。

“真的,好玩的都在城外,和当地人一起踢足球也算。”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空中乘务员如是说。虽然这里有着非洲难得的繁华夜生活,但看着它在世界城市犯罪率榜上名列前茅的位置,和街头早早打烊的店铺,不妨还是相信当地华人的谆谆劝告“晚上别出门”。事实证明:此言不虚。

往西南方向驶出约翰内斯堡城区,没几分钟就能看到“Welcome to Soweto”的标志,传说中南非的国中之国——索维托到了。索维托是Southwest Township的简称,可以称之为“西南镇”,也是种族隔离制度下南非最大的贫民窟。之所以说它是国中之国,因为这方圆120平方公里、居住着200万人口的地域,浓缩了南非黑人文化的全部精华。

还记得世界杯闭幕式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曼德拉老先生乘电动车入场,感动了全世界的场面。彼时,这位硬汉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在南非举办的世界杯盛事圆了这位世界级人权老战士一生的夙愿。这一著名场面的发生地,是南非足球城体育场,正位于索维托。而就在他被释放前的1990年,还未升级改造的破旧体育场里,曾一次涌入了超出容量一倍的黑人民众。在他们齐声表达诉求的同时,很多人手中都拿着从老化的球场建筑上掰下的水泥砖块。

从镇子上的任何角落,都不会看不到硕大无朋的体育场建筑物——这座现代主义建筑看上去算得上朴实无华,主要就是各种色块,与从空中俯瞰索维托镇民居屋顶的视觉效果倒也保持一致;至于其椭圆形状,原来是从当地做饭炊具得来的灵感,而底部逐渐升腾的赭红色调,就是上灶的感觉,意为“融合中升华”。

距足球城体育场不远的维拉卡斯街都是花园洋房,在面貌相对破旧的整个索维托显得鹤立鸡群。不仅如此,这条短短的街道上,更是出了两位诺贝尔奖得主。直到2021年年底逝世前,图图大主教一直都在靠近公路旁的一座公寓深居简出,而8115号的曼德拉旧居也算得上南非的革命圣地。曼德拉出狱后就回到了这里,旧居内的陈设一如他和当时的夫人温妮共度时光时的样子,而砖瓦上没有抹平的弹痕,则是当年那场在黑人解放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索维托暴动时,种族隔离政府宪兵队的罪证。

曼德拉故居旁总是聚满青少年,有的在踢足球,有的在跳街舞,但背景音乐据说都是非国大党的“红歌”。听着听着,我不禁纳闷,其中怎么有我们熟悉的“风雨中抱紧自由”“迎接光辉岁月”旋律?不是我听错,Beyond当年的《光辉岁月》正是献给出狱的南非国父的——难怪南非白人听到索维托这个名字都唯恐避之不及,中国人却被贫富各异的当地黑人报以热情的欢迎。

南非承办世界杯开幕式和决赛的主场地与他们的国家队主场,选在索维托并且将其命名为“足球城”,这实在合情合理:历届南非国足几乎都有镇子上的“子弟兵”。至于同在约翰内斯堡市的另一座世界杯举办场地——埃利斯公园球场,就是该国联赛的常年霸主奥兰多海盗队的主场。

比赛前,到国父曼德拉的旧居前载歌载舞,是一代代球迷讨得彩头的最好方式,而草根艺术家的表演每每会得到乡亲和游客的不少打赏。当然,按照当地人的习惯,他们的收入必须是不留过夜财,都留给当地的酒吧:就着鲜啤酒,品尝鲜美多汁的idombolo饺子,对于勇敢的非洲人民而言,最佳的下酒菜是那种叫作mopani的炸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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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之邦,应许之地

从约翰内斯堡往西北方向驱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西北省的皇家班佛肯邦,2010世界杯C组的比赛正是从当地的皇家班佛肯体育场打响的。那里曾是一片不毛之地,但后来这个内陆邦连同当地的班佛肯族人,却一下子富了起来——20世纪70年代,当地发现了铂矿,原住民也从采矿中得到了固定比例的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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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里闻名世界的最重要原因,是1978年南非亿万富翁、采矿大王科斯纳用金元银弹堆起的一座“非洲版拉斯维加斯”——太阳城,也是成龙大片《我是谁》的拍摄地。大富翁借用意大利空想社会主义者康帕内拉著作的大名,似乎是要把这里打造成一座理想之城。但现实中,到这里来是有门槛的:不光有门票,其中的精华部分——超豪华的皇宫酒店,只允许住客入内,谢绝参观。如果入住,最便宜的房间每晚合4000元人民币以上。而南非世界杯C组同组的对手,英格兰和美国,当年早早就各自包下酒店的一半作为大本营备战,透着财大气粗。

这座宫殿的确有其傲人的资本:三面大山的自然掩映中,一座城堡柳暗花明,从穹顶上看是巴洛克式,转过去非洲岩洞就在落地窗畔滴着水;出了19世纪典型的巴黎拱廊,曲径通幽的下山路又颇有东方园林的美学韵味。下了山去,却发现内陆腹地凭空飞来一片海滨浴场,连“海水”都是咸的……

虽然在世界杯之后,这里远离了足球的喧嚣,但却从未缺少激情。除了太阳城里那座著名的赌场,由南非国宝级高尔夫明星加里·普雷尔亲自设计的高尔夫球场,就坐落在世界杯球场和太阳城之间。这座莱德杯南非百万大奖赛的主场,也比世界杯足球赛赛场要有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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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面包,五大兽

离开太阳城,我一路向北,到了与邻国博茨瓦纳接壤的林波波省。这个南非最北的省份,与其说遍地自然保护区,不如说全省都在自然保护区内。而该省最大的建筑物,居然是世界杯前才建好,然后见证了前一届亚军法国耻辱之战的保罗·莫卡巴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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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况下无论去哪个国家,我的现金都是尽量花完,但在南非却破了例,留下了五张之多。当地货币兰特和其他货币的最大不同,就是其他国家的票面多用人头,南非却是一水儿的动物。不同面额细数一遍:大象、狮子、猎豹、犀牛和水牛,初来乍到,我就已经把当地人常挂在嘴边的“五大兽”见齐了。

林波波省虽然地处偏远、经济也不发达,却是南非注册球员最多的省份。在那里待了半天我就明白了:只因在遍地自然保护区的那里,一只无声却会滚动和飞翔的黑白小精灵,就是当地孩子除动物之外的唯一伙伴。而世界杯期间先后到此地作赛的两支大牌球队,法国和阿根廷,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坐落于恩塔贝尼自然保护区内的传奇高尔夫与游猎度假村。我住进此处,才发现了它的传奇之处。

太阳下山,回营路上,当越野车司机兼导游的耳朵竖起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地震了?不,是“10块(犀牛)”和“20块(大象)”出来吃晚饭了!当成群结队的大象挥着鼻子从你身边不到一米的地方经过时,别怕,拍就是了,犀牛也一样,都是你不招它,它绝对不招惹你。 

激动的心情刚刚因原汁原味的丛林烧烤晚餐稍微平复,我就发现更刺激的还在后面。尽管夜宿的小木屋内部设施极为现代化、应有尽有,但躺在精美的帷帐床上,门外却按时段响起不同生物的脚步声。想到服务员“不得随意出门”的告诫,恐怕过客就是“50块(狮子)”或“200块(猎豹)”!

天还不亮,在手持钢枪的保育员小哥护送下出门——尽管这时出现在身边同行的都是斑马、角马或是长颈鹿这些草食动物,但被庞然大物顶一下,也不是闹着玩的。而我这一次邂逅的则是两种食肉的非洲之王。虽然听起来更惊险刺激,结果发现,只要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狮子也好、豹子也罢,其实并不可怕。也难怪,捕猎高手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懒洋洋的,只要一击致命就够了——这倒是与法国球星本泽马的路数有点儿像。

离开那里的路上,滚滚黄尘中我不禁思忖:为何如此“心远地自偏”的静谧环境,却并没有挡住两支前冠军队双双陷入内讧的混乱?但瞬间也就想明白了:你运气好,看到的是众生各安其位的和谐景象,但也许别人目睹的就是丛林世界你死我活的生存法则——球星们的内乱,兴许也是受到了狂野自然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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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非洲之母,方知世界杯“非”来不可

一位在南非住了十年的老华侨告诉我,如果只在内陆约翰内斯堡-比勒陀利亚这首都圈周围转过的话,“可以说你到过非洲,却没到过南非”。此话怎讲?南非是海洋文明的产物,而南非的最大港口和第二大城市开普敦,则堪称南非的文化母城。这座城市在南非的地位,从那届世界杯的赛程安排便可见一斑——不仅一共八场的总场次和足球城主赛场打平,含金量更是超过后者:小组赛亮相的法国、乌拉圭、意大利、英格兰、葡萄牙、荷兰……不是前冠军就是无冕之王、夺冠热门,淘汰赛阶段更是从1/8、1/4到半决赛一场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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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寻迹南非世界杯,也理应留给这座城最多的时间。我乘坐南非航空约翰内斯堡-开普敦航线落地后,看到的是安居乐业的整洁市容,英国或荷兰风格的建筑,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怎么才飞了一个多小时,就到“阿姆斯特丹”了?

原来,这处欧洲人在南非开辟的首个居民点,正是荷兰人的手笔。而南非和荷兰的情愫,也一直是双向的:开普敦是南非足球向欧洲输出的基地,就像荷兰的阿贾克斯等俱乐部持续向五大联赛输送球员一样;当地俱乐部干脆就是阿贾克斯俱乐部名副其实的卫星俱乐部。南非世界杯期间,荷兰队也把备战大本营选在了那里,而两场在开普敦的比赛,除了荷兰本国的助威团,南非当地的布尔人(荷兰裔土生白人)更是把这里变成了橙色的天下;橙衣军团也果然争气,一路拿到了上半区的决赛席位,其中不乏逆转的好戏。

等到我路过马来卡普区,听到清真寺宣礼塔的声音,看到黄色面孔,才发现开普敦也是一座调色板城市——那里是马来人社区。此情此景,让我猛然回想起前几天造访的足球城体育场——大量黑石、白石为辅的底色上,间或红、黄小块,颜色不仅应了南非各种族,就连比例似乎也大致能合得上。

海洋城市大多依山而建,开普敦也不例外,乘360度旋转缆车登上桌山——那恐怕是世界上最平坦的山了,平得就如一张餐桌,因此得名;而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它都被云雾笼罩,当地人说是上帝为自己的餐桌铺上了桌布;最令人称奇的是黄昏时分,夕阳普照、云开雾散,此时“上桌”的,是开普敦之旅最为丰盛的一道风景大餐——这座非洲母城的整个容颜;而这十几年来,非洲科技含量最高的球场——开普敦绿点球场,无疑是这一桌上分量最大的主菜。至今我还在回味那座球场里上演的、也许是那届整体乏善可陈的世界杯上最精彩的一战——荷兰队一波三折地淘汰乌拉圭的半决赛。虽然世人皆知的是,几天后到了足球城,橙衣军团比起更神奇的斗牛士,神奇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英国人命名的维多利亚港上,当荷兰钟楼的大钟打过整点钟声,也就意味着开往罗本岛的船即将出发。而绿点球场的选址,恰好坐落在桌山和罗本岛两大开普敦名胜的中点上。几个世纪以来,罗本岛一直作为麻风病人和政治犯的监狱使用,而那间举世闻名的B区5号重犯牢房,身高1.83米的曼德拉,就曾在这间不足4平方米的斗室捱过近20年的时光。今天,那里还保持着原样,供人瞻仰。

在罗本岛监狱,我见到了曾经的看守和囚徒携手作为志愿者,向游客忠实地讲述着当年的历史,不同的文明在冲突后和解,带给旁观者的震撼绝非简单的爱国主义教育可比。志愿者的队伍里还有一对特殊的组合:昔日南非足球和橄榄球两支国家队的队长,2010世界杯开幕式上,二人就曾并肩在看台上为南非国足加油助威,而看似简单的场面,达成却很不容易,甚至要靠曼德拉本人亲自做工作——长年种族隔离制度下,只有白人才买得起和有资格使用橄榄球的昂贵装备,足球则只有穷黑人才玩;甚至包括几座后来的世界杯球场在内的两用球场,都是前者打完橄榄球,后者才有资格使用——相似的运动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了阶层和种族鸿沟的标志。而如今南非国足里有了几张白面孔,橄榄球队也有了越来越多的黑猛士,这足以告慰曼德拉的在天之灵。

我还是感到有点压抑,刚过中午便早早返航,于是还有时间沿着那条南半球最美的海滨公路前行,直到“非洲之角”好望角。望着眼前大西洋和印度洋两洋交汇的奇观——因为温度一冷一暖、颜色一深一浅,产生了泾渭分明的波浪线,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融为一体。开普敦和南非因大西洋和印度洋交汇而生,又因不同颜色的文明交汇而充满魅力;作为和平年代的战争,足球之所以能成为世界第一运动、世界杯更是成为远超奥运会在内的其他赛事全球最重要赛事,道理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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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

足球带来的和平与爱





四年前的俄罗斯世界杯期间,我恰好正在俄罗斯旅游。看得出,这个巨大而复杂的国度曾试图借赛事的机会为各国宾客打造一座和谐相聚的通天塔,我在此行中也见证了足球带来的和平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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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宁格勒,飞地情仇

2018年6月22日晚,加里宁格勒巴尔蒂卡体育场的一场世界杯小组赛,凭借沙奇里在补时阶段的绝杀,瑞士21逆转塞尔维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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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我在泽列诺格拉茨克(Zelenogradsk)的一家客栈里,这是距离球场50公里以北、世界自然遗产库尔斯沙嘴嘴口处一座一万多人口的小镇。作为唯一的住客,我跟店主和他两个披着俄罗斯三色旗的小儿子,围着头顶上的一台小电视,看完了整场比赛,并因为对巴尔干半岛的熟悉,而在“报球员名字”比赛中赢得了胜利。是的,除了塞尔维亚队,瑞士队中的大量球员也是巴尔干半岛的移民及其后裔,且基本是阿尔巴尼亚裔,在前南斯拉夫解体内战时,与塞尔维亚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因此,赛场内外的对抗和挑衅是绝对少不了的。为瑞士队打进两球的扎卡和沙里奇,都是阿族球员,且不约而同做出代表阿尔巴尼亚国旗的双头鹰手势进行庆祝。虽然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扎卡辩解,这是出自激动内心的本能反应,落败的塞尔维亚队主帅也大度回应:“球员的本职工作只是踢球。”然而,球迷可不这么容易释怀,加里宁格勒的煽风点火者,偏偏是从小唯恐天下不乱、“干涉他国足球内政”的我。

在聚集于加里宁格勒的国际球迷Whatsapp群中,我首先说了一句:“瑞士这两人赛后会不会受罚啊?”然后一个科索沃人发出双头鹰旗帜来炫耀,群内的塞尔维亚人气得骂出了脏话,两边球迷战成11。科索沃人回敬一场外短视频,裹着塞尔维亚国旗的轿车被拦下并被强行披上一面双头鹰旗帜,塞尔维亚这边奚落一句:“阿尔巴尼亚来世界杯了吗?”正当双方战至22时,加里宁格勒的本地群主适时出手制止:“不要在这儿聊政治。”我才虚情假意跟上一句:“Peace and Love.”(和平与爱)

我是一天前跟着塞尔维亚球迷,从与加里宁格勒州毗邻的波兰滨海名城格但斯克乘大巴进入俄罗斯的。发车前,我到车站对面一家意大利餐厅解决午饭,并与一群将要出征的塞尔维亚球迷一一握手:“我去过你们国家两次,希望你们干掉瑞士。”“中国,和俄罗斯一样,都是我们最铁的朋友。”一个像是领队的球迷说道。结账时,我发现自己的单竟然偷偷被他们买了。兴许晚餐时碰上瑞士人,也可以说点儿鼓励的话——这不就是一套大赛期间混吃混喝的好办法吗?

发车时间到,旅行经验丰富的我抢先钻上大巴,占了位子。陆续坐到我附近的前排家伙,分别来自芬兰、苏格兰、荷兰和新西兰——他们本国的球队都没有进入世界杯决赛圈,显然是想借着免签机会看一场球并就此旅行。上车队伍有些混乱,长得极像德国传奇门将卡恩的司机,用俄语鸡同鸭讲地指挥着现场秩序:“别急,人人有位。”浩荡的塞尔维亚大军感恩地合唱起《喀秋莎》。他们占了客车后三分之二的位置,裸着上半身的大胖子拉起手风琴,拥塞在出城公路上的客车,成了一辆巴尔干朋克大巴,誓将多瑙河之波涌入波罗的海。

面积1.5万平方公里的加里宁格勒州曾是德国领土,"二战"后,苏联拥有了这片地区,哥尼斯堡从此成了以苏联领导人命名的加里宁格勒。城中除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几乎没留下其他的德意志痕迹,若想从当地建筑中寻觅到一丁点德国残影,就得去往波罗的海小镇,虽然更多游人是冲着“琥珀海岸”的漂亮纪念品而去的。

作为嵌入欧陆腹地的飞地,在人们想象中,加里宁格勒或许应该是俄罗斯最欧化的部分。可事实与想象完全相反,飞地更意味着一种被隔绝的尴尬状态。不到俄罗斯千分之一面积的加里宁格勒州,西南是波兰,东北边是立陶宛。政治和经济上,它被欧盟国家包围,俄国本土居民要想由陆路抵达加里宁格勒,需要办理复杂手续的申根签证,商品货物也得在边境上等待漫长的通关检查。世界杯期间外,外国游客要想从陆路穿梭于加里宁格勒和俄本土,得拥有俄罗斯多次有效签证,非欧盟居民搭乘火车,很多情况下还得再有一张申根签证和白俄罗斯签证。因此,它从来就不是一个旅游意义上的目的地。

长期被西方隔绝和孤立,落后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相对贫乏的物质生活,不免更容易让居民滋长出被迫害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为世界杯赛事而扩容翻新的巴尔蒂卡体育场,就被地缘政治观察家们想象为,“有着攻击性意味的钢铁巨兽”。

6月25日,我在这头“攻击性巨兽”躯体里,却难得体验到了和平与爱。那是小组赛第三轮,一场没有悬念的西班牙与摩洛哥赛事。在此之前,一分未得的摩洛哥,已经跟着沙特、埃及和突尼斯等阿拉伯兄弟提前出局。比赛前些天,市区街道上、青年旅舍中、特设的球迷广场里,常年隔海相望的两国球迷,都彼此热情握手拥抱,就像在直布罗陀海峡上联合完成了一项难民营救任务似的。

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现场世界杯。开赛前好久,场外就成了一个热闹的嘉年华,而这些是我看过现场的一切中超、亚冠、英超、意甲、西甲、欧冠赛场外从来不曾见到过的。戴面具的特朗普和普京拉着游人合照,高跷上的美女尽力追逐着有一层楼高的大足球,穿着民族服装的女团跳起唤回共产主义记忆的红军舞,还有个像是从塔可夫斯基《伊万的童年》里走出来的小孩,裹着军大衣,坐在高台上,用估计是标注了俄语发音的台本,别扭地朗诵着英文入场注意事项。受气氛所鼓舞,我也消费400卢布,在左右两边脸蛋上,分别绘上西班牙和摩洛哥两国国旗。

我和朋友坐到了摩洛哥球迷这一侧的热情看台,跟着他们起立,唱国歌,总觉得那旋律像极了《当兵的人》,我也就跟着瞎哼唧,“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大广播里,俄语读完出场名单后,主持人用英语开始倒数:“Four, Three, Two, One, Kaliningrad, are you ready?(加里宁格勒,你准备好了吗?)”摩洛哥人干得不错,22逼平了总身价高出他们好几百倍的西班牙“传球队”,捍卫了阿拉伯足球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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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山,列车和球场外的通天塔

那一届的世界杯赛事,在俄罗斯大地欧洲部分11个城市的12座球场举行,西至加里宁格勒、东及叶卡捷琳堡。赛事主办城市的比赛日前后,持球迷签证(Fan ID)和比赛门票的观众,可以搭乘专门增开的免费球迷专列。或许为了避免将世仇球队的粉丝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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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车次时,需注明自己所支持的球队。不过,从我个人的三趟球迷专列体验以及群友描述看来,针叶林中的每一趟隆隆列车,都是异国陌生人间三句不离足球的“和平与爱”专列。

莫斯科驶往喀山的276次,就是为F组最后一轮德国和韩国比赛而增开的免费专列。车厢统一安排成俄铁二等卧铺席,像我国的软卧,四人一隔间。而后来我在俄罗斯大地搭乘的普通列车,舒适程度都远不如这些球迷专列,不免让人怀疑是俄联邦对外的面子工程。跟我同一包厢的,是三个莫斯科人,一男两女,有的是公司福利,有的是朋友转赠。出于对东道主的回馈和照顾,FIFA为俄罗斯本国居民专设了低价票,比如小组赛第三档票,外国球迷得付105美元,而俄国居民则只需1280卢布(约20美元)。同厢伙伴显然只是既来门口,就完成个“有生之年”的伪球迷,足球话题仅止于梅西。如同我们会把当世球王换作“梅老板”一样,俄国人也将阿根廷人的称呼本地化——“里奥·梅什卡”。

至于这个世界最大国度的足球水平,如同其国力一样,都在人们看得见的持续衰退中。苏联时期的国家队相当强大,曾7次晋级世界杯决赛圈,最佳战绩出现在1966年的英格兰世界杯,荣获第四名。如今,由《法国队报》全球评选并嘉奖全球最佳门将的奖项,依然由当年苏联国家队门神名字命名——雅辛奖。1991年苏联解体,俄罗斯自此参与世界杯,包括作为东道主的2018年,共4次晋级决赛圈。家里面的这一届世界杯,借主场优势,俄罗斯打到了四分之一决赛,在点球大战中输给了克罗地亚。截至2022年10月国际足联男足国家队的最新排名,俄罗斯还能排到第33位,但由于众所周知的赛场外原因,他们早早就被剥夺了参加卡塔尔世界杯欧洲区预选赛附加赛的资格。 

说回球迷专列。朋友所在的隔壁包厢,有着一个非要跟他尬聊中文的当地狂热真球迷。这位中年男子来自西伯利亚赤塔,受少时偶像法国球员让-皮埃尔·帕潘影响,迷上足球。等来到莫斯科工作后,开始省吃俭用地存钱,满世界飞着看大赛,而且一直追逐着内心主队法国。这样的疯狂球迷不在少数,前一天在加里宁格勒,我和一个美少女头像的中国学生约了晚饭,来者却是在日本读书的糙男,也一样精打细算地追逐球赛,每年年底日本的世俱杯,自然是他不可缺少的圣诞大餐。作为人生中的第一次世界杯,小伙豪买连续5场的一等座,“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只要最好的座位。”

葡萄牙人和哥伦比亚人寻找着稀少的共同词汇,伊朗人和韩国人像是大学英语角的新生,墨西哥人跟俄国人说不下去了就给对方戴上一顶大草帽,中国姑娘竟拿日语舌战摩洛哥人……鸡同鸭讲着,球迷专列行驶在无边无际的针叶林深处,像一座人类试图努力搭建的通天塔,却最终发现能理解彼此的词语,只有足球。

喀山,这座没被"二战"炮火触碰过的鞑靼斯坦共和国首府,无论城市景观还是人种丰富度,都比加里宁格勒高出太多。火车站前,纯白的俄国姑娘和中亚模样的鞑靼小伙,穿着深蓝色志愿者制服,给抵达的球迷分发城市观光和比赛指南,他们的英语比加里宁格勒的同龄人流利太多;购物中心食档内,蒙古长相的楚瓦什人吃着越南人做的河粉;克里姆林城墙内,天使报喜教堂里出来的大胡子东正教牧师,跟隔壁俄罗斯最大库尔·沙里夫清真寺的阿訇聊得正欢,话题恐怕也离不开那场应该没悬念的德韩赛事。作为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同等地位的第三座A级历史文化城市,喀山那些曾在苏维埃时期被摧毁的宗教场所,又彻底恢复了生机,得益于地下丰富石油蕴藏的帮助,重建后的圣殿变得越来越恢宏壮丽。

喀山竞技场外的东亚面孔越来越多,不比韩国人少的大量中国球迷,也跑来凑与己队无关的热闹,他们要么脸上画着德国国旗,要么身穿德国战袍。近邻相仇,要想在体育竞技赛场上,看到中国人或日本人支持韩国?那还是看鞑靼斯坦的童话故事吧。

作为常年被悲剧折磨成习惯的阿(根廷)迷,我当然不是现场大量支持德国队的中国球迷中的一员。身边那个初抵俄罗斯、行李都来不及放就赶到球场的女性好友,还顺道带来了德国战袍。可能因为内心身处还是希望捍卫旧世界的足球秩序,我也就披上罗伊斯的11号,暂时伪装成一名德迷。

这场比赛已经有着定格为经典的名场面。接近尾声时,金英权先下一城,补时最后一刻,着急冲上前的门将诺伊尔又丢球,导致孙兴慜锁定胜局。现场的德国队支持者开始伤心哀号了。虽然早已小组出局,但顽强的韩国人竟把一向稳定、善打逆风球的上届冠军淘汰了!借我球衣的姑娘,面无表情地离场抽烟去了,她的世界杯结束了。对东亚人注定脸盲的当地大妈,也不看一眼球衣,却还把她当作韩国人:“祝贺你们啊!”赛场大屏幕里的德国姑娘在哭泣,看台前排的韩国婴儿在昏睡,朋友取了寄存的行李,坐在路边石坎上安慰一个悲痛的小胖子,约10岁出头的这个孩子也穿着德国队服,却来自澳大利亚。不为自己国家助威却认真追随其他强队,这种现象在球迷中从不罕见。原本出于安慰目的的几句话,竟让小胖子的眼泪决堤般涌了出来。哎,孩子,足球是圆的,将来多看几场翻盘比赛,多谈两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一切都会好起来,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完赛后的喀山黄昏,面向卡赞卡河的克里姆林日落壮美极了,而不远处的鲍曼步行大街也热闹和好玩极了。听觉战胜了视觉,鳞次栉比的街头音乐,让我放弃了喀山日落。从演奏平克·弗洛伊德乐队名曲Shine on your crazy diamond的一对男女开始,让脚步跟随耳朵,漫步这条音景丰富的街道。有唱俄语嘻哈的纹身男,有把皇后乐队金曲弄成雷鬼风格的乐队,有孤独安静敲打手碟的姑娘,有学着获胜韩国人跳街舞拍短视频的女团……更多的,则是现抓德国人进行采访的视频博主们。几杯啤酒已经下肚,德国人没有吵嚷,更没打砸,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是的,我们度过了难过的两小时,但收获了完美的一天,喀山这座城市,实在太美太棒了!”镜头前的他们,一个个都是酒后还善于哲学思辨的演讲家。

走到一家卖荔枝蜜奶茶的店铺跟前,店里飘来情绪非常灰暗的电台司令乐队新歌《暗黑甲板》(Decks Dark),几个刚走出店家的德国人又被电视台记者截住,其中一个说道:“多么沮丧的一天啊!打击实在太大了。我们走了25分钟到这儿,却被告知招牌奶茶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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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加河上的足球日子

小组赛韩国击败德国的最大冷门之后,距离我的下一场赛事还有不少时日,因此我决定搭乘普通列车,沿伏尔加河下溯,沿途停住列宁家乡乌里扬诺夫斯克、列宾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诞生地萨马拉、"二战"最惨烈城池伏尔加格勒,以及俄罗斯母亲河入湖口(里海)的阿斯特拉罕。这其中的萨马拉和伏尔加格勒,都是那届杯赛的主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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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联到俄罗斯,很多城市都从领导人名字变了回来。1935年到1991年期间的萨马拉,也曾改为一位苏联革命家的名字古比雪夫。而今,平行于伏尔加河的城中景点和博物馆最集中大街,依然还叫古比雪夫。大街东北向的尽头背后,藏着一座斯大林地堡。卫国战争初期,莫斯科局势吃紧,古比雪夫成了苏联的后备首都。工程师和工人快干硬上,仅用了8个月,挖走25000立方米沙土,将5000立方米钢筋混凝土埋下并筑出一座73米深的巨大地堡,附近街区也成了临时使领馆,不过,“建成后,仅150人过来用了三天,斯大林本人或许从没来过。”带墨西哥团的讲解员用西班牙语介绍着。每个人都在带克里姆林宫直线电话的办公桌前,装作苏共领导人照相,我也抄起话筒,佯装斯大林,“是的,托洛茨基,在墨西哥,把他处理掉。” 回到地面,墨西哥球迷几乎排出了球场上的人浪,几个壮硕的老家伙照顾了院落门口再就业老红军的生意,穿戴上挂勋章的军装,再叼上一根雪茄,既像霸气十足的斯大林,又像心狠手辣的拉美毒枭。

伏尔加格勒的前一个城名,是人尽皆知的斯大林格勒。苏联军民以120万人的巨大伤亡代价,赢得了"二战"中最关键的转折。当地的世界杯赛事刚刚结束,志愿者们如鸟兽散,城市恢复到原本的俄语时间,几乎只有我为真正交友而找到免费住宿的沙发主会点英语,我们驾着车在这座废墟之上重生的城池转悠时,他自豪地告诉我,“前年在伏尔加河上,我们城市有了第二座桥。”1943年5月2日,斯大林格勒战役刚结束3个月后,当地人民内务委员会(NKVD)就组织了一场足球赛,地点在北郊还没被完全损毁的Azot体育场,对阵双方是本地的迪纳摩和莫斯科斯巴达。本地球员主要来自拖拉机厂,其中四名球员在赛前被颁发“斯大林格勒保卫勋章”。1968年,当年的参赛者重回该球场,并在曾经拉锯战最激烈的马马耶夫山合影。马马耶夫高地最开阔的平台处,有着辽阔的伏尔加河景观,其中最亮眼的当属河畔为举办杯赛新建的体育场。这个钢铁巨兽在开赛前3个月才落成,而在世界杯决赛结束后的第二天,就以半壁垮塌的结局,证明了自己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南渡北归,法国对阵乌拉圭的十六分之一决赛,把我带回伏尔加河的上游城市,下诺夫哥罗德。这座城市的俄语意思是“新镇”。为区别于西边那个更有名得多的东斯拉夫人最古老城市——大诺夫哥罗德(Veliky Novgorod),伏尔加河与其最大支流奥卡河的交汇处这座工业城市,就被命名作下诺夫哥罗德(Nizhny Novgorod)。“下”这个方位词,是相对于莫斯科视野而言,然而其125万的人口规模,比22万人的古城大诺夫哥罗德,要“大”得多。

世界杯赛事主办地之一的身份,让这个苏联时代的保密行政区,吸引来世界各地的大批观赛球迷。从莫斯科过来的球迷专列上,中国人与美国华人占满好几节车厢,满嘴跑着中文世界的球员绰号,忽略了在一旁纳闷的印度人。关于我们共同的目的地,有着怎样的景点和历史,反倒没人关注,我相信也没几个人知道或在意这座城市苏联时代的名字——高尔基,这位大作家于1868年在此出生。即便下诺夫哥罗德与莫斯科仅相距400公里,在其还叫高尔基市的苏联时代,却成为“家门口的流放地”。1980年年初,因高调抗议苏联入侵阿富汗,“氢弹之父”萨哈罗夫,被“内部流放”到此并被克格勃监视居住。其实在勃列日涅夫执政早期,他就因坚决反核武器扩散,而成为当局的眼中钉,而这种被限制的处境,反而让其在1975年荣获了一座不能亲自去领取的诺贝尔和平奖。萨哈罗夫软禁时的住处离高尔基故居并不远,1986年年底,一位克格勃官员进来安装了一部电话,铃声迅速响起,另一头的戈尔巴乔夫告诉他,“你被释放了”。

1221年建城开始,下诺夫哥罗德从来就是俄罗斯的商贸中心,“莫斯科是心脏,圣彼得堡是脑袋,下诺夫哥罗德是钱袋子”,今天世界杯球场所在的位置,就曾是最重要集市Yarmarka。那一场赛事乏味而催眠极了,直至第39分钟瓦拉内为法国队打进第一个球,我才被身边朋友摇醒。即便法国队20淘汰了乌拉圭,即便随后在超级新星姆巴佩精彩表现下高歌猛进,赢得了那一届的世界冠军,我也对这一场比赛再无任何记忆。

在深入北极圈一周后,我于7月13日重返莫斯科,来到另一座杯赛主办场地斯巴达竞技场。然而却不是为了继续追逐赛事,而是来看老牌摇滚乐队“枪炮与玫瑰”的现场演出。自7月6日英格兰点球胜出哥伦比亚的八分之一决赛后,这块场地就空了出来。而两天后的决赛,将在更大得多的卢日尼基球场举办。我成功挤到离舞台没多远的Fan Zone前排,轻点个任意球绝对能打到台上主唱肥罗的黄金位置。音响效果却糟糕极了,让人怀疑是不是沿用了世界杯赛事的装备?那种可以让看台上起立听清国歌和英格兰队换下斯特林等信息的音箱,可放在金属现场,显得又嗡又闷,Fan Zone尚且如此,看台山顶该是怎样的可怕感受。可从第16曲《昨日》开始,一切竟奇迹般变好了,音质和音色畅快到如同半决赛下半场醒过来的克罗地亚队。音响总不至于被乐队嚎叫挣开了吧?要么是乐队开始假唱?要么是我不玩手机了专心投入到卡拉OK?

狂飙吉他和嘴巴的《天堂城》,一直是枪花最棒的收尾曲。最后的最后,斯巴达竞技场火焰齐发,炮声隆隆,彩带铺天而降,宛若置身阿根廷博卡青年队的糖果盒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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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亚大陆

追着世界杯我们长大了,我们老了




四年一届的世界杯成了每个球迷的生命刻度,在可以拥有“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年代,这把尺子无法随意变长,却因“追球”而无限度加宽、变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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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国门,却依然没有冲出亚洲

相信很多读者和我一样,距世界杯赛场最近的一次都是2002年。那个6月,第一次闯入世界杯决赛圈的中国国足,在神奇教练米卢蒂诺维奇的加持下,颇为自信地喊出“进一球、拿一分、胜一场”的小目标。于是,在大学食堂,我先是和同学们一起目睹了韩国光州首战哥斯达黎加、上半场守住了平局——好吧,第二个目标算完成了一半;继而又为肇俊哲在西归浦、杨晨在首尔,先后命中巴西和土耳其的门柱而扼腕——俩门柱四舍五入就约等于一个进球呗,更何况命中的门柱一个属于当届冠军、一个属于季军,含金量比一般门柱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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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也来到韩国济州岛游历,走在西归浦的海滨公路上,一座形如海蚌的巨大建筑慢慢浮现——2002年中国对阵巴西的赛地、西归浦体育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韩国电视剧里的海女和珍珠采集业的点点血泪,一下子和眼前景物合上。虽然称不上世界级的建筑大国,但世界杯这种面向世界的千载难逢机会,韩国是不会放过价值输出的机会的。光州体育场也是如此:当年只觉得看台顶棚的角度有些奇怪,之后才知道是当地民俗大游行时神车的造型、也酷似一只大大睁开的眼睛,寓意“人在做、天在看”。

“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是我们那代老球迷小时候耳熟能详的口号,20年前中国男足终于闯入了世界杯决赛圈,但严格意义说也并没有冲出亚洲——那届主办国是我们的东亚邻居韩国和日本,国足的三场比赛地更是甚至没离开亚洲大陆。而我个人目前仅有的两次海外观看世界杯的经验,居然和国足神似:的确是出国了,但是在亚洲其他国家的酒吧间,只是两场都是那届的决赛,所以含金量大概也能和国足的两脚门柱比吧?

2010南非世界杯期间,在家看完半决赛,我就飞到了曼谷。伊涅斯塔的绝杀为西班牙加冕,曼谷酒吧街的夏夜却有几分悲伤的味道,一个白人女孩甚至像小说人物一样,跳到旁边湖里,边扑腾、边号啕大哭——原来,当时曼谷的游客中有大批荷兰人。

那西班牙人咋没来?拥有欧洲最好的黄金海岸,人家不用到泰国晒太阳;而且,那年债务危机爆发,西班牙老百姓想出门旅游恐怕经济条件也不允许。转年1月,我到了西班牙,马德里丽思酒店的服务员比住客还多,而酒吧里看球的群众,几乎都是捧着瓶最便宜的本土国民啤酒Mahou干喝,一瓶酒能喝上90分钟。

8年之后的2018年7月15日晚,我在天津机场等待飞往札幌时,不禁祈祷起来——廉价航空千万别出岔子,请务必准时,因为东京时间次日0点,俄罗斯世界杯即将打响最后的决战。

飞机还算争气,当地时间晚22时准时抵达札幌新千岁机场,本来我想着是先在机场著名的美食街喝点小酒吃点小肉,然后美美地在同样著名的机场温泉看着决赛泡着澡。结果吃饱喝足到机场温泉酒店,傻眼了:夜间休息时段一律要求静音,世界杯决赛也不行。

我赶忙冲刺到机场车站,脚下速度恨不得变身那届大赛横空出世的姆巴佩,不过还算争气,赶上了2345抵达札幌中央车站的那班车。电车上巧遇一位在看日版《足球世界》的小哥,从他那里得知,车站对面的酒吧街有家能看球的“羊场”,我们俩人还成了临时球友:“不过,我可是克罗地亚支持者,请多多关照。”

结果,虽然外号“萝莉”的法国队长兼守门员洛里上演了低级失误,也并没有妨碍有着西班牙姓氏的他代表高卢雄鸡第二次捧起大力神杯。我带着好心情结账走人,却发现账单似乎不对。服务员这样解释:“对不起,这600日元是您换座位的费用。”好吧,中场休息时一位明显不是看球的女士离席走人,我便换到了原本由她占据的屏幕前的“帝王位”。不过,心疼归心疼,凡事必得按规矩来。别说,日本人这样一板一眼的个性,或许也是他们足球技术不断提升的助推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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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戏真做,戏假情真

不知有多少女同胞是因为巴乔忧郁的蓝眼睛彻底爱上足球、爱上世界杯,也往往顺便爱上那支相貌不凡的“蓝衣男模队”的。而1998、2000年意大利的两次折戟,也让那时的法国队成为她们心目中不共戴天的敌人。我爱上法国队的理由则与她们不同——一部电影让我跟法国足球结下了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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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资深球迷加影迷,那么你一定会记得史上明星含量空前绝后的那部足球电影《胜利大逃亡》。不那么懂足球、但必须最懂大片的美国人,给电影里对阵纳粹足球队的盟军战俘联队配备了梦幻阵容:除了让不会踢球的史泰龙扮演橄榄球出身的足球守门员,更是请来球王贝利、英格兰唯一一届世界杯冠军队的队长鲍比·摩尔、比利时初代红魔的旗手瑟勒芒斯等当时的超级明星。

故事发生地点设在巴黎伊芙庄园奥林匹克体育场——现实中,那里举办了1924年巴黎奥运会和1938年法国世界杯决赛;影片中,当比赛进程被吹偏哨的裁判带到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时,看台上一位女士第一个唱起“前进,祖国的儿女们”,继而有人合起“光荣的时刻已来临”,最后6万人齐声《马赛曲》响彻整个看台。专横如纳粹也必须顾忌,战俘球星们便在这样的环境下完成了最终的胜利大逃亡。

1998年7月12日北京时间凌晨,法兰西大球场,从德尚领衔的11人,到看台上希拉克总统和组委会主席普拉蒂尼在内的8万人并肩高歌《马赛曲》,眼前的场景,便再度和我童年的电影记忆叠合在一起。我隐隐感觉:四星巴西悬了。虽然法国国家队球员的肤色和族群之纷杂有“调色板”之称,但只要他们能在一起齐声高歌《马赛曲》,成绩多半不会太差。

响应文学偶像海明威的号召,我也有幸在年轻时生活在巴黎,拥有了一段“流动的盛宴”。我当然不会忘了去古老的伊芙庄园来场“圣地巡礼”,毕竟是从《胜利大逃亡》爱上世界第一运动和世界杯的,吃水不忘挖井人。到了实地才发现,这里的样子和电影完全不一样——原来,许多以"二战"前的法国特别是巴黎为故事背景的电影,考虑到拍摄成本,都选在了几乎完全照巴黎图纸建造的布达佩斯拍摄,《胜利大逃亡》也不例外。

几年后,我去东欧穷游,某天要去距布达佩斯100公里外的世界遗产村落鸦石村(Holloko),被告知去普斯卡什体育场坐长途大巴。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原来,这座以匈牙利历史上乃至贝利出现之前公认全世界最伟大球员命名的体育场,就是担当电影背景的“替身演员”真身。

在体育场附设的博物馆,我看到了由于国际局势影响,当年的世界第一强队匈牙利,是如何在1938、1954两届世界杯都打进了决赛、却都成了荷兰之前的初代无冕之王的;也惊喜地发现了中国足球最早的世界杯之旅,原来也是从那里开始,1954年世界杯之后,中国决定加入世界体育大家庭,足球则选择了以时属社会主义阵营里的无冕之王匈牙利为师,1955年,共和国的第一代国足,就是来到这座体育场留学、训练、比赛,整整两年后回国并参加1958年世界杯亚非大区预选赛,最终以微弱劣势被淘汰,结束了首次世界杯之旅。

2021年,在首届欧足联各成员国联合承办的欧洲杯上,我又从电视上看到了这座让我爱上足球的神奇球场,只是如今伟大的普斯卡什之名前,要加个“新”字。早在欧洲杯因疫情推迟前,这座古老而有些破旧的球场,便进行了彻底重建。而主场重建之后,沉沦多年的足球霸主匈牙利国足也似乎迎来了同样的凤凰涅槃,在欧洲国家联赛上不仅连连升级,甚至在A级比赛中也大爆冷门、打败四星德国,也算报了近70年前“伯尔尼奇迹”的一箭之仇。

如今匈牙利国足随着自己的“黄金一代”集体井喷、正雄心勃勃地力争在2026的美加墨重返世界杯决赛圈的舞台。这不禁让我又杞人忧天起来:当年在决赛上屡战屡败的老师,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觉醒年代,曾经以匈为师、多年来在决赛圈前屡败屡战的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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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洲

亚美利加,足球天堂的朝圣之旅




虽然足球并非在美洲诞生,但现代足球传到美洲,或许才找到了一方沃土。在本届卡塔尔世界杯之前,美洲球队曾经9夺世界杯冠军,巴西队更以5次夺冠的辉煌战绩位居群雄之首。我们在美洲大地游历的时候,也常能感受到足球文化的动人魅力:深厚的群众运动基础,让这片热土处处都是“足球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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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被上帝之手抚摸过的球场

墨西哥城,每年11月初的头几天,总是市民、游客和死者都最充实的日子,这是人鬼共乐的亡灵节。清早,人们把自己连带狗儿都化成骷髅妆,在布置成绿色地狱的公园里晨练;几小时后,开门的市政展览馆陈列出艺术家们的恶搞装置——打工者到了阴间,一样得挤地铁去为冥界老板赚钱;下午,因《007:幽灵党》才兴起的亡灵节游行盛大上演,当地甚至请来了中国和日本代表队,展示各自的亡灵文化;深夜,各墓园里欢歌笑语,这是真正传统的守夜时间,有些家庭甚至会把祖先从坟里刨出来,弹着琴共同"畅饮"龙舌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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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精力旺盛的旅行动物,我甚至还在晚间拉上同伴,到阿兹台克体育场观摩了一场亡灵节大赛,由当时墨超联赛排名第三的美洲队,主场迎战榜首的桑托斯拉古纳。

这不是我第二次现场观看墨西哥职业联赛。早在2013年4月第一次来到这个热情国度时,就曾在东南部著名海滨度假名城坎昆看过一场。那是次一级的甲级春季赛事,只记得是亚特兰特俱乐部的主场。因为赛事无足轻重,也就干脆免费开放,很多当地家庭直接带着烹饪好的菜肴,到现场大快朵颐。至于比赛本身,也就成了看台野餐的背景板。

这一晚我们置身的阿兹台克体育场,是1968年墨西哥城奥运会的主要场地。这是进场前我知道的仅有信息。比赛第40分钟,当美洲队打入第一球后,被我带到现场的球盲女孩,激动地发出朋友圈消息:“没想到来个亡灵节还能现场看球。”仅一分钟后,她收到了回复,“真羡慕!你知道自己置身两届世界杯的决赛场地吗?”

啊,还有这等事!不到中场休息时间,我已经把自己提前抛入谷歌的信息海洋。这座可容纳8.7万名观众的球场,于1966年5月29日落成并打响第一场比赛,美洲队迎战意大利甲级劲旅都灵队。最大上座率出现在两年后7月6日墨西哥与巴西的友谊赛,超容量地进来了近12万名观众。而那一年的奥运足球赛事安排在10月份,在这座球场问鼎冠军的,是当年如日中天的匈牙利。

虽然在世界杯历史征程中,墨西哥的最佳成绩只是1970年的第八名。但作为主办了1970年和1986年两届世界杯的国度,其国内最大的阿兹台克体育场,自然不会缺席那些被载入史册的经典赛事。1970年那届的决赛在巴西和意大利两位老对手间展开,第18分钟贝利的进球,吹响了巴西队的胜利号角,最终41轻取意大利,创纪录地赢得了第三次世界杯,并永久保留了雷米特金杯。而球王贝利作为第一位、也是迄今唯一一位三夺世界杯的球员,也在此结束了自己的世界杯生涯。而1986年的决赛,凭借布鲁查加在最后时刻的绝杀,阿根廷以32击败联邦德国,第二次捧得世界杯。

胜地大家摊,文体不分家,大型演唱会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巨大空间。U2和迈克尔·杰克逊分别在此办过5场和4场大型演出。我仅在场外给了“黄牛”200比索(不到80元人民币),就置身这一历史现场,瞬间觉得比墨城任何景点都值!

更传奇的,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和世纪进球,也是在这座球场诞生的。1986年6月22日正午这场阿根廷与英格兰的四分之一决赛,堪称地球历史上迄今举办过的最伟大的比赛:它完整地容纳了体育、艺术、战争与政治,塑造出一个撒旦与上帝的伟大结合体。关于这一场每一位球迷都百看不厌、牢记于心的比赛,我在剑桥听英国人哭诉过,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看向导声情并茂再现过。而今置身现场,眼前已经不是攻防乏味的墨超联赛,而是马拉多纳先用手球“欺诈”,先拔一城,4分钟后再以无可挑剔的个人技术,玩晕英格兰整个半场,打入世纪金球,瞬间升华为英雄天使。卑鄙和伟大,就这么直接地同时呈现给世人。

在2020年马拉多纳去世前,曾有记者采访他:要是当年有VAR(视频助理裁判技术),裁判会不会吹掉你的“上帝之手”?

这位让人爱恨交织的最伟大球员不屑一顾:“再来一次,我就用右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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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Football始终不是足球

虽然号称世界第一体育大国,美国在历史上却缺乏足球文化的传统。不过近些年来,随着大量拉美裔,尤其是墨西哥移民的涌入,美国人已经变得越来越爱踢球。乍看上去,贝克汉姆、杰拉德、兰帕德、贝尔等超级巨星,确实只会在自己职业生涯末期,才会选择加盟美国职业足球大联盟,在捞金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延长最后的球员岁月;但从洛杉矶到阿尔伯克基,从休斯敦到迈阿密,已经有着越来越多有天赋的年轻人,出现在民间和职业的赛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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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在美国9座城市举办的世界杯,迟迟才为这个丰饶国度带来第一波足球热。那一年,主场作战的美国队在斯坦福大学球场的十六分之一决赛中,仅以一球,输给后来的冠军巴西队。等到2002年的日韩世界杯,美国打入八强,创造了国家队在世界杯历史上的最佳战绩。即便如此,相比橄榄球、棒球、篮球和冰球,足球的位置还是非常靠后,且和收视率第四位的冰球有着显著的断崖式距离。我回想自己若干次的美国之行,橄榄球(NFL)、棒球(MLB)、篮球(NBA)和冰球(NHL)的顶级赛事都有幸到现场看过,偏偏缺席美职联,甚至在酒吧的电视上都没见过。在这个国度,“football”一词指的始终是橄榄球,而非足球。

美国世界杯期间,我正值狂迷足球的少年时代,因此至今几乎仍能随口说出每一场比赛的比分。记得一次在哥伦比亚山城的麦德林,我跟也是美国人的民宿房东说起那年最悲惨的事件:哥伦比亚后卫埃斯科巴不慎将“乌龙球”打入了自家球门,影响了赌博集团开出的盘口,因此在回到故乡麦德林后,被黑帮以12发子弹射杀——足球竟可以危险至此。这位房东拉着我,彻夜怀旧经典赛事,还拿出平板电脑,让我参与他最喜欢的“童年照片猜名人游戏”。“这张婴儿照是谁?明确提示你:最有名的阿根廷人。”

“马拉多纳?梅西?”

“都不是。最有名哦!认不出教宗方济各?”

哎呀,朋友,这个我可不熟——对于球迷来说,马拉多纳才是唯一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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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美,足球高于生命

终于,我来到了“上帝”的国度——阿根廷。球王马拉多纳成长成名的博卡区,自然是首要打卡点。19世纪中叶,大批西班牙和意大利贫民涌入阿根廷,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的鲜肉加工和仓储公司就业,驰名世界的阿根廷牛肉就此开始大规模出口。粉刷完毕的驳船离港后,没用完的大批油漆及河里的工业废料,被居民用来涂抹在自家有着褶皱的铁皮屋上,名为博卡的这片区域变得五颜六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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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卡青年的主场——那座总是喊杀声震天、又总是洒满碎纸屑的糖果盒球场就被一片彩色街区牢牢围住。西侧包厢层中最大、最舒服那个,永远属于迭戈·马拉多纳和他的家人,想来就来,永远免费。可惜2020年11月25日那天起,球王再也不会回来了。

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内有着百年恩怨的,是博卡青年和河床两支老牌劲旅。河床俱乐部的纪念碑球场,位于城北一块新兴区域。阿根廷国家队的主场赛事一般也在此举行,包括1978年31击败荷兰队首夺世界杯的那场决赛。河床比赛日,从四面看台撒下的红白飘带,会让观众在混乱中都找不到皮球在哪儿。俱乐部荣誉室里,供奉着奥特加、克雷斯波、萨维奥拉、艾马尔、伊瓜因等巨星的战靴。这些一个个曾被寄望于马拉多纳接班人的天才,全自河床出身,到了国家队后却一个个让人失望,成为一系列伤害球迷情感长达30多年的名字。

由于恰逢国内联赛和美洲杯之间的歇赛期,我在阿根廷的一个多月都没看过任何一次现场赛事。先前在足球王国巴西漫游,倒是赶上了联赛的尾巴,看过两场。更早之前,从哥伦比亚雨林深处搭乘慢船,沿亚马孙河顺流进入巴西时,就在甲板上初次感受到浓厚的足球氛围。那是一个周日,巴西人神圣不可侵犯的联赛日。从中午开始,就有两个乘客守在船上唯一的破旧彩电前,紧盯着白花花没信号的画面。他们是死敌对头,分别穿着红色的弗拉门戈和白色的瓦斯科达伽马球衣,里约州联赛的重要德比要开始了。亚马孙时间下午2点,电视天线终于对准卫星,上层甲板瞬时凑齐了全船巴西人,开场哨响。

我和一位毫不懂球的美国人下了一瓶啤酒的轻注,赌哪边先进球。可恨的达伽马11号安德烈齐尼奥一粒精彩补射,让我这个曾经的“懂球帝”输了,7号哥伦比亚人里亚斯科斯再下一城,让全场穿着红黑间条衫的弗拉门戈拥趸瞬时泪崩。这样也好,大局已定,也就犯不上让敌对双方在甲板上动手了。无论伤心还是欢愉,足球,永远是拉美人民最能宣泄的出口,对糟糕个人经济现实的绝望、对社会秩序混乱的失望、对反反复复动乱的认命,都能在小小的皮球里找到释放之处。

我在里约热内卢时,奥运将至,那座可容纳20万观众的全世界最大球场——马拉卡纳球场,已被国际奥委会征用。好些时日之后,我才算在那支让我输了啤酒的瓦斯科达伽马队的主场,看上了现场赛事。虽然历史悠久,但这座出产过传奇独狼罗马里奥的俱乐部球场非常不起眼,夹在满布理发店、日杂铺的穷街陋巷深处。足球王国的赛事体系非常复杂,虽然主队拿到了那个赛季的里约州联赛冠军,但在国家层级,却只踢到巴乙联赛。而对阵来访的雷加塔斯队的这场比赛,则是巴西杯赛中很不重要的一场,上座率和现场气氛都非常一般。

几天后,我来到南部城市库里提巴,才终于迈入2014年巴西世界杯12座球场之一的拜沙达竞技场。那一年,这座球场只承办了4场小组赛,期间也没出现任何“名场面”。我看的这一场,是由主队巴拉纳俱乐部迎战圣保罗俱乐部的巴甲联赛赛事。千万别以为国家层面的赛事水平就会高于州联赛:出产过卡卡、卡福、德尼尔森等众多天才巨星,并赢取过无数冠军的客队圣保罗,似乎就不大在意这场比萨斯,无所谓地以01输球走人。

我从火地岛上属于阿根廷的东部坐船,经麦哲伦海峡,进入智利的那晚,适逢百年美洲杯决赛。再一次,阿根廷在点球决战中负于智利。高纬度海港城市蓬塔阿雷纳斯的醉鬼们,手拿啤酒,集体呐喊:“我们痛宰了阿根廷!”电视台的讽刺性栏目里,喜剧演员装扮成伊瓜因在流鼻涕。去往百内国家公园的旅游大巴上,向导说:“不要总觉得阿根廷队悲情,我们智利队可是直至2015年才第一次夺冠啊!”抵达首都圣地亚哥,从公寓楼下到街心公园,到处都是被美洲杯两连冠激励了的锻炼者,相当数量的球迷甚至在带球长跑。这样的精神面貌,不赢才怪。

然而,足球始终是圆的。主办过1962年世界杯并在本土拿到季军、2015和2016年蝉联美洲杯冠军的智利,好运似乎就此到头。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和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智利队都没有进入决赛圈,球迷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尾声:

2022年3月8日晚10点半,我的邮箱等来了一封来自国际足联票务组的邮件,主题:“票务申请不成功。”2018年去俄罗斯看世界杯的微信群突然热闹起来,申请了卡塔尔世界杯球票的网友,无一例外都被婉拒。

说起卡塔尔,我还真去过一回。那是2012年11月中,我要从威尼斯回国,选择了搭乘卡塔尔航空到多哈中转的航班。起飞前的机械故障,让我因注定赶不上后续航班,而得被迫在多哈滞留一天一夜。航空公司安排食宿并和给予补偿,必不可少但也得由乘客主动争取。就这样,奔驰车把我接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稍事休息后,我就唤来石油国度油比水便宜的计程车,去往2006年亚运会开闭幕式的哈利法体育城。这是海湾国家短暂的气候宜人时节,也是当地人能走出空调世界的机会。我在体育城中瞎走着,不小心就进到一个体育产业博览会现场,在一张桌式足球台前,意外撞见已经退役了的法国足球明星卡伦布。正为沙滩足球世界杯站台的他,干脆把我招呼过去,来上一局。

次日我回到国内,才读到这样一则体育新闻:昨天皇马和巴萨的元老们在卡塔尔多哈进行了一场慈善赛,最终双方常规时间打成55,皇马凭借点球获胜。这场比赛由劳尔组织,耶罗、哈吉、卡伦布、岑登、罗纳德·德波尔、门迭塔等大牌球星都参加了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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