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大地上的华夏瑰宝

编辑 武侠

2024-03-04 10:5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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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大地上留存着无数极具特色的历史建筑与遗迹,它们是历史演变和文明积淀的无声见证者,而其面目往往为岁月遮盖,未获世人熟识。本篇报道中的三位行者立意搜寻这些华夏瑰宝。他们中有人用十年时间探访中国古廊桥,绘出了一幅属于自己的廊桥地图;有人深度探索十八唐陵,以十万张图片记录下千年帝陵的石雕与周围的烟火人间;有人用三十多年找寻中国古塔,让那些曾惊艳时光又面临颓败的珍贵古塔重现于世人眼前。这些旅程时有艰难,常常伴随着不被旁人理解的孤独,但我们的旅行者最终取得了丰厚的收获:他们展现的是无价的华夏瑰宝,更是往昔与今日吾土吾民的信仰和坚守,智慧和担当。




 “飞虹”的国度 

● 采访并整理 娄世民   ● 图片 吴卫平


古廊桥在我国各地分布极广,每一座都承载着众多的重要角色:它们是休憩场所,是祭祀神庙,是交易市场,是娱乐平台,是地标建筑,是精神家园,是团结乡民的纽带,是传播文化的长廊。中国大地深处的一座座廊桥,宛若隐藏的飞虹,吸引着我一次次踏上旅途。每走访一座廊桥,我都会整理出一份“廊桥档案”。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按图索骥,驱车数万公里,几乎穿越了祖国的半壁江山,对300多座中国古代廊桥进行了实地探访;这样的廊桥之旅北至河北承德,南至云南保山,西到西藏拉萨,最东则到了浙西南及福建沿海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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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的古典世界


我出生于浙西南丽水市所辖的松阳县,在距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就有座建于清代的廊桥——南山桥。幼年时代,我常跑到那里玩耍,时至今日它依旧“健在”。而在我曾经工作过的小镇玉岩,一段数百米长的溪流上坐落着两座古廊桥。一打开宿舍的窗户,普济桥的飞檐就映入眼帘。冥冥之中,廊桥一直与我为伴,早已悄无声息地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松阳是一个风雅的古典世界,至今仍较为完整地保留着78个中国传统村落,是华东传统村落最多的县域。作为一名作家,我总在松阳古村之间走访采风,常与各式各样的廊桥不期而遇,因此逐渐迷上了廊桥的风姿,从而将书写的对象由古村落扩展到了廊桥。当我将寻访古村的范围放大到整个丽水市时,更多的廊桥涌入眼底,细细数来,竟超过了百座。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里居然是中国廊桥历史最悠久、品种最丰富、数量最密集的区域之一,我当时见到的廊桥还不到丽水廊桥总数的一半。

2012年5月,为了写好一篇关于廊桥的文章,我钻进各种故纸堆里搜寻廊桥踪迹,找到一座就在地图上标注出来,慢慢便形成了一张“廊桥地图”。从此,我定下决心,从这张标注着密密麻麻红点的纸上出发,利用节假日和业余时间,探访那些散落在大江南北的真实“飞虹”。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一切都是情怀驱使。


那些未知的古廊桥


我把分布在我国大江南北的廊桥按区域、文化共性、桥的类型等进行划分,在廊桥比较集中的五个区域划出五大廊桥群:浙南闽北、湘桂黔、赣闽粤、徽州地区、湘渝鄂——这些地方多为山高路远的几省交界处,廊桥数量众多,保存相对完整。


我在中华版图上不停地行走,总能发现未知的廊桥。除了这五大廊桥群之外,我欣喜地发现,在遥远的山西大地上,散落着襄汾县洪济桥、沁源县灵空山仙桥和峦桥、洪洞县广胜寺分水廊桥,即使远在青藏高原的拉萨,也有一座清代廊桥。走了十多个省份,发现了各种各样的廊桥,它们原本就存在,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这种发现的乐趣不断地激起我更大的寻桥热情。

有一座让我十分难忘的古老廊桥,建在河北锦屏县的苍岩山上,名叫桥楼殿。这座桥的石拱桥桥身为隋代建筑,略早于赵州安济桥,距今已经有1400年的历史。当我站在苍岩山下向上仰望的时候,看到70多米高的悬崖峭壁上,腾空飞跃出一条十几米长的单孔石拱廊桥,以振翅欲飞的气势,高高地架在云天雾海之上,有天界圣地高不可攀之威、空中楼阁巧夺天工之妙,十分惊艳。我在湖南芷江还探访过一座龙津桥,它地处湘黔公路的交通要塞,建于明万历年间,此后几经损毁又多次重建。这座桥是吉尼斯世界纪录认定的全球最长的风雨桥,长246.7米,宽12.2米,最高的地方接近18米,整座桥为全木质架构,无一钉一铆,气势宏大,如一条长龙横贯东西两岸,以磅礴的气势令人驻足忘返。

我还探访过许多稀有的廊桥。广东潮州韩江之上有一座湘子桥,学名为广济桥。此桥是分段式的,集合了廊桥、拱桥与浮桥三种形态。初见时,我觉得它是个“四不像”,但这座桥却是世界上最长的开闭式桥梁——桥由18只木船连接而成,是97.3 米长的浮桥。浮桥可根据需要开启闭合,当韩江流域汛期来临水量骤增或者有大型船舶开来之时,浮桥可打开快速排洪与通行。广济桥的桥屋跟西南地区的廊桥有很大的不同。西南地区的廊桥是走廊式的,比较封闭。广济桥的桥屋只建在桥墩上,互不相连——24个桥墩上建筑着独立而通透的桥亭,远远看上去就如一字长蛇。这样建设的原因是潮州夏季多台风,广济桥所处的江面非常开阔,风力很大,独立通透的桥亭通风透气,能有效降低台风对大桥的伤害。当我步入这些亭台,发现这里竟也是一条繁荣的水上市场,商贩们就在亭子里兜售着自己的货品,生活气息十足的讨价还价之声萦绕于我耳边。

坐落在四川新龙县一个大峡谷里面的波日桥更加奇特。它横跨雅砻江,扼守康巴地区的交通咽喉,有“雪域高原上的奇迹”之美称。这座桥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两个巨型桥墩,颇为与众不同——底部被整整齐齐铺上一排圆圆的杉木,然后再压上一层巨石,压平整后,在石头上面又铺设一层圆的杉木,上下层杉木铺设的方向,一个是逆时针,一个是顺时针;石头与木材纵横交错,层层相叠,竟达到30余层;上下层之间都用绳索紧紧地捆扎在一起,如此形成了巨大的桥墩。波日桥是藏族同胞的智慧结晶,他们利用编织技巧与天然物料,很巧妙地制作成这种藏式的桥墩,然后在桥墩上用石片叠出伞形结构,构成桥亭。最让人称奇的是,整座桥没有用一颗钉、一寸铁,每一个结合部均由木楔连接,原始而实用。木头本来是特别容易腐烂的,但这座桥已经屹立在雅砻江上数百年了,从它身上,我感受到了雪域文化的神秘与神奇。

我见过的最小廊桥,坐落于黄山市徽州区呈坎村。这是一座被南宋理学家朱熹誉为“江南第一村”的村落,村中有一座始建于元代的环绣桥,桥上的亭子只容得下几个人休息。而江西省婺源县的双河桥则是一座短得不能再短的廊桥,桥两边各有一户人家,堪称“袖珍廊桥”。还有一座桥也让我非常难忘,它位于广西三江县的孟江河上,名叫岜团桥,50米长的桥身就长度、工艺而言,在侗桥中并不出类拔萃,建成于清代的历史也不算久远,但它造型奇特,人畜分道,人行道高,畜行道低,上下高差1.5米,形成了双层木桥结构的立交桥。我在福建北部、湖南南部、古徽州地区等地的桥上也见过这种人与畜各行其道、互不打扰的人性化设计,但它们的规模、长度都远不及岜团桥,而且国内所见的人畜分道廊桥基本都是单层,岜团桥是国内唯一人畜分道的两层廊桥,被人们誉为“侗族立交桥”。


跨山过水做个追桥人


中国廊桥是桥梁与房屋的珠联璧合之作,我探访过诸多形状丰富的廊桥,也曾对比过不同地区廊桥的形制差异。由于河床宽窄、落差大小、水流缓急等自然地理状况不同,各种廊桥长短不等、高低不一、规模不同、千变万化,它们巧妙地倚仗地形水势进行协调组合,因地制宜地创造出百态千姿的桥梁类型,外行人见了,恐怕一时摸不到门道。而在我看来,粗略划分,廊桥可分为简支木平梁廊桥(简称木平廊桥)、伸臂式木平梁廊桥(简称伸臂式廊桥)、编木拱梁桥或贯木拱梁桥(简称木拱廊桥)、石拱廊桥4种类型,每一种类型又可根据规模、形态、技术等要素再细分为多种。


木廊桥由桥墩、廊屋、桥亭等组成,除桥墩外,全用木料建造。南方地区,由于溪流密布且大都不宽,很容易造桥,于是诞生了非常多的廊桥。之所以修建廊桥而非石桥,一是因为南方多雨,廊屋能够遮风挡雨,保护木制桥梁;第二个是南方山区多木头,比如杉木,是最常见的树种之一,树干又直又长,韧性强,弹性好,而且重量轻,易于加工、运输和组建,为修建廊桥提供了最佳的建筑材料,其三,较之石材,木廊桥的造桥成本要低很多,也易维修,所以木廊桥在中国南方大地上特别盛行。但具体到某个省或者某个地级市,甚至是同一个市里的不同小区域,由于地域文化的不同,廊桥的区别也挺大,风格上,少数民族地区与汉族地区有区别,北方与南方有区别,不同年代之间有区别。

千变万化的不仅是廊桥的身姿,它们的故事也多姿多彩。廊桥作为连通华夏广大地域的时空节点,经历过不同地域文化之间的交融与冲击,承载着厚重的中华文明。廊桥的三方面特色让我感触极深。第一,再远的山水、再不相同的民族也阻挡不住廊桥营造法式的传承。甘肃渭源县有一座灞陵桥,长44.5米,宽4.8米,高15.4米,跨度29.4米,十根圆木一组共十一组,从两侧桥墩逐次递级,向上飞挑,凌空形成半圆形桥体。桥面之上还建有十三间廊屋,覆盖卷棚式屋顶。桥的两端各建有一座青砖叠砌的桥头堡,飞檐翘角,斗拱层叠,粉饰艳丽,一派庄重大气之姿。而我在距离灞陵桥1800公里开外的湖南省通道县坦平河上,也看到了一座类似的廊桥——普济桥,后来又在祖国南部边陲的云南云龙县看到了彩凤桥、通京桥。这几座桥,有的矗立在西北渭水之滨的黄土高原上,有的静卧在南岭山麓,另外几座则耸立在云贵高原,它们隔着万里关山,由不同民族在不同年代建造,采取的却是近似的手法,这说明中国廊桥的营造存在着传承关系。

第二个感触是,廊桥与风水环境密不可分,是最常见的风水建筑之一。盛行堪舆的古代中国,无论大小聚落,都要设置“水口”,它是一个村、镇、城的“门户”所在。因为水口非常重要,所以人们在这里种植草木、搭建桥梁、供奉庙宇,大的水口还有亭、台、楼、阁相伴,形成了聚落的核心地带,被民众世代守护。廊桥是水口中最为普遍的风水建筑之一。从现存和已经消失的廊桥所在位置来看,大多数廊桥地处出水口(有些地方也叫水尾),很多桥名直接体现了风水含义,如水口桥、水尾桥、封锁桥、阴阳桥、永镇桥、接荫桥、保荫桥、锁星桥、护关桥等。浙江省庆元县有20余座桥干脆就叫水尾桥。在浙江省景宁县高演村,村民在水口建起一座锁风水的环胜桥,在水口溪流下游大约50米的地方又建了第二座廊桥,并在下游约50米处建起第三座廊桥。三座廊桥架在弯曲的溪流上,形成了罕见的“风水三桥”景观。

第三个感触是,廊桥的建造维护是一个产业,作为文化现象的廊桥之存在,往往离不开薪火相传的廊桥世家。在浙南闽北一带,很多廊桥的梁架上密布着梁书,记载着捐资人、建造工匠、建桥董事会、择日先生的名字,更加详细的还会将建桥的缘由、经过记录下来,或撰刻在石碑上,或誊写在梁架上。这一带的不少古廊桥梁上都记录着,建造它们的工匠来自福建周宁县秀坑村张氏和寿宁小东村的徐、郑家族。他们是著名的木拱廊桥营造世家,延续了近两百年的历史。浙闽现存的木拱廊桥中,约有五分之一出自这些造桥世家之手。木拱廊桥在浙南闽北的大量存在,除了特殊的地理因素、历史原因和风俗民情之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这一带生活着多个以营建木拱廊桥为生的家族。正是这些传承有序的廊桥世家和众多的廊桥师傅不断地造桥,不断地创造出家族的辉煌历史和个人的荣耀,才使得木拱廊桥精彩地活在这方山水中。


来自民间的不朽传奇


在探访廊桥的过程中,我经常会遇到当地的村民,他们有的是出资人的后人,有的在修桥工匠的后人,或者是年轻时曾经参加过廊桥建设的人。每当我询问起廊桥的事,他们都会拉着我,如数家珍般说个不停——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中,与廊桥有关的一切都是非常宝贵的财富,而无人倾诉的他们,最不希望这些故事被埋没。

有次我在湖南安化探访了一座永锡桥,这桥很长,有83米,是当地最为著名的一座。


在桥上我意外遇到了守桥人,他名叫陶意明,从祖母那一代就开始守桥,到他这是第三代。他说,自己每天做的事情都围绕着这座桥,除了定期清理卫生,还要在刮风下雨的时候关注漏水,在平时防范明火。另外就是烧茶,供来往行人喝茶休息。他们的家族一直守护在永锡桥头,至今家里还保留着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茶桶。以前每天天刚亮的时候,陶家人就把烧好的茶搁在桥头,并放一个碗在旁边。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贩、脚夫和旅客过桥时,就自己去打水喝。聊得尽兴,陶老又兴致盎然地述说起永锡桥“木马择匠”的故事。那是清光绪二年(1876)的秋天,永锡桥桥会如愿筹集到了数十万两建桥的银子,万事俱备,但还缺少一名主墨师傅(设计师和施工总负责人)。面对这项巨大的工程,一时间,安化及周边许多县的木匠师傅都纷纷前来应聘,亲朋好友和乡邻也纷纷打招呼要求承包建桥工程。这可难坏了桥会:究竟让谁来造桥呢?经桥会集体商议,决定公开竞标,每个报名应聘的木匠师傅做一只木马(锯木头时用来固定木材的工具),并刻上自己的姓名。农历十月的一天,这场招聘主墨师傅的竞赛开始了。木马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工匠们不加思索,锯木声声,刨花飞舞,木屑四溅。很快,几十只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木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溪滩上。然而让他们纳闷的是,桥会将木马统统丟到水塘中,让大家第二天等待公布结果。第二天一早,他们捞起了木马,一一撬开木马榫头,结果新化县吴木匠所做的木马榫卯紧密吻合,榫头一点水渍都没有渗进去。人不可貌相,这个20出头的毛头小伙以深厚的功力从众多的应聘者中脱颖而出,成为永锡桥的主墨师傅。陶老并没有意识到,130年前这次公开、公平、公正的竞标完全可以载入中国廊桥史册,既寻找到了技术高超的主墨师傅,又有效地防止了暗箱操作,保障了工程的质量,这或许是永锡桥至今依旧“健在”的原因之一。

从清光绪二年(1876)开始施工,到光绪七年(1881)十月竣工,历时五年多,在吴师傅的指挥下,石匠采石砌桥墩,铁匠打制燕尾榫,锯工上山伐木,木匠搭建桥梁,漆工刷桐油……他们按照建桥顺序,按流程作业,既有分工又有合作,就像一部匀速运转的机器,每道工序都做得一丝不苟。成百上千的梁、柱、檩尺寸全部记在心中,斜穿直套,纵横交错,井井有条,上万的榫卯无一差错,几百根整齐有序的木头柱子森林一般排列在眼前,它们支撑起了壮丽的廊屋。今天,每一根梁,每一块木板,每一个榫卯,都妥当地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整座桥划出一道道刚劲的线条,保持着一股向上托举的力量,无可挑剔地呈现着建筑的阳刚之美。

类似的故事,在广西的三江我也遇到过,那里有一座曾登上中国特种邮票的程阳桥,桥长77米,是侗族廊桥的杰出代表作。程阳桥地处广西、湖南、贵州三省交通要道,是连通三省及西南的大动脉。从周边区域来看,程阳桥是附近平坦寨、马安寨、岩寨、平寨、东寨、程阳大寨、吉昌寨和平埔寨等八寨出入县城的必经之地。当年,八寨五十位德高望重的侗族老者发起建造程阳桥,每人先出五分田作为建桥的风险抵押,一旦建桥失败,或是在建桥过程中由于管理不善、自然灾害等原因造成损失,就将以这些田产作为补偿。五分田虽属薄产,但是对于多山少地的贫穷侗人来说已实属不易。押上了赖以生存的自家田产后,他们发动十里八乡的村民捐钱、捐粮、捐物、捐工,请来三江县最好的建桥师傅,开始了建桥的前期准备工作。他们推选出公信力最高的数人组成管理小组,悉心管理建桥的诸多事物,每一次捐款都上墙,每一项购置材料款都算好明细账,每一笔支出都公示,每一道方案变更都经过民主协商,整个建桥的过程全部透明公开。廊桥1912年开建,伐巨木,凿岩石,砌桥墩,用了4年;运木料,架大梁,用了3年;盖廊屋,建桥亭,铺瓦片,雕梁栋,绘彩图,又用去5年。在侗家人前赴后继的努力下,程阳桥于1924年宣告落成。一场耗时12年的工程,在管理者的严格自律、乡民的严密监督、工匠的精诚合作下,没有出现质量问题。据说,经过工匠们的精心计算和节约利用,连一石一木都没有浪费。捐款者以程阳八寨为中心,范围远及三江县及湖南通道县等地。一个个铜板、一块块银圆、一张张田契叠成的程阳桥,却没有一分钱落到私人腰包,不得不慨叹管理者的严格与自律。从这个角度讲,程阳桥堪称一座跨越了百年的廉洁桥。


不让廊桥成遗梦


“一座廊桥就是一个小小的烟火人间,也是一个阔大的精神世界。”走过大江南北,阅览众多廊桥上留下的木雕、石雕、砖雕、书法、绘画、对联、牌匾、诗文、榜文、志书、碑刻、塑像、风水图腾等文化符号,我越来越感觉到,廊桥就是一座文化艺术平台,传统文化和地方乡土文化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路人面前。一些侗族廊桥、苗族廊桥除了保持着原生态的古风古韵之外,还记录着自然崇拜、宗教崇拜和祖先崇拜等遗风遗俗,廊屋内部遍布彩绘、雕塑、木刻、石刻,其中的符号含义玄妙,各式的纹样和图腾让人目不暇接,一座桥就可以展现出民族文化的灿烂深邃。


两千年来,廊桥经历了一系列嬗变与发展,除了保持最主要的交通功能之外,在工匠手下,其建筑空间得到了最大化的扩充,文化空间得到了最大化的拓展,成为集交通、躲避风雨、乘凉歇息、烧香拜佛、公共议事、宗族祭祀等功能于一身的场所。每一座廊桥都能透视出先民的哲学思想、文化观念和审美情趣,每一座廊桥都是一个地区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见证,每一座廊桥都能交代清楚区域文化背景,每一座廊桥都是博大精深的文化中国。

我在寻访的过程中边学习边探索,以廊桥为圆心,将触角伸向天文、地理、历史、军事、宗族、民俗等领域,所以廊桥之旅也是探寻中华文化之旅。与其说我是一个作家,不如说我是一个文化志愿者,一边书写廊桥,一边呼吁更多人关注和保护廊桥。行走之中,我感到自己在精神上越来越富足,以往的一切付出都有了丰厚的回报。

在高速环网状态下的今天,原本通行在廊桥上的脚步和独轮车,转换成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廊桥彻底退出了交通要道的序列。目前除了列入保护单位的廊桥和受村落、宗族定期维护的廊桥之外,剩下的廊桥现状大多不容乐观。由于保护意识欠缺、保护资金不到位、缺少传承队伍、自然灾害侵袭、人为破坏、年久失修等各种原因,这些历经了百年、数百年的廊桥生存状态大多堪忧,不少都处于废弃状态,每年都能听到廊桥坍塌和损毁的消息。不久前,中国最长的多跨式木拱廊桥万安桥被大火烧毁,令人非常痛心。

“桥梁道路,王政之一端”“乐善好施,造福乡里”“广结善缘,济世渡人”……自古以来,修桥铺路就是全社会各阶层人士共同参与的公益事业。我们从地方志、族谱、桥记、碑记、题刻、诗歌等各种载体中皆可见到各种力量参与的建桥记录——或官府拨银、或官助民建、或举族合力、或行业捐款、或富豪捐资、或贫民投劳、或寺庙化缘,他们把钱财、精神和信仰奉献在廊桥身上,筑桥、修桥、护桥的善举千年来从未间断,人人爱桥,村村修桥,这是廊桥依旧大量留存在世间的最重要原因。愿我们人人都是守桥人,守住廊桥就是守住一方传统文化。




 千秋山陵唐的故事 

● 采访并整理 水水   ● 图片 支宝成


在生命的前五十年,我从未想过自己是如今的模样——不论是在晴空万里的白天、星空密布的夜晚,还是在闪电雷雨中、漫天暴雪下,总穿梭于各处唐陵之间,用相机捕捉每一个角落的细节瞬间。近十万张照片,不光记录了帝国的建筑遗存,也记录了不少生活在唐陵周边的人。这是属于大唐王朝的故事,也是历史与人间烟火的交互。这是独属于我的唐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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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刻的呼唤


西安、咸阳一带是汉文明的发源地之一,这里的历史可以上溯到4000多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曾是11个王朝的首都或京畿属地,其中的秦汉隋唐都是对中华历史产生过深远影响的统一王朝,文物古迹遍布。我的出生地就在西安雁塔区的金泘沱村,属于唐代皇家公园遗址,村内有多处古迹,但幼时的我并不懂历史与文物,只知道在各种石羊马背上上蹿下跳,在陵冢间嬉闹奔跑。


时光飞逝,童年很快过去,我不喜读书,却颇为好动,喜欢球类竞技项目。受到身边人的影响,我买了相机开始摄影。先是拍了两年风光,遇到瓶颈期后认识了射虎老师,他镜头下的唐陵照片给我的触动很大——那种既震撼又熟悉的感觉,似乎与我童年嬉闹的记忆重合了。我觉得照片里的石刻在呼唤我,于是问了拍摄地,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2017年4月,我来到蒲城的唐代景陵,看到了各种石刻,有的一字排开,有的歪斜倾倒。这里与我童年玩耍之地相似,却又不同,它们要高大宏伟许多。我迫不及待地拿出相机开拍,进入疯狂忘我的拍摄状态,眼里只有镜头中的各色石刻。拍完景陵后,天色已黑,但是我没有停止,又一鼓作气去了光陵,在这里我以石狮子为主题拍摄了第一张星轨照片,然后又去了泰陵。时间已近午夜,但是我依旧在不停地按动快门……

初识唐陵,我很激动,尽管拍摄了一日一夜,却丝毫不觉疲倦,内心反而生出一种惭愧——我曾以为唐十八陵就是一个独立的景区,拍一拍就完了,原来是我一叶障目了:18座唐陵,在北山山脉一字排开,蔓延好几个县,将近150公里。我知道拍摄难度很大,但我既然决定要开始,就要把它们都拍摄下来。于是就在那天,我下定决心,正式开启自己的唐陵时光之旅。

较之宋代陵墓,唐陵的浇刻规模更为粗犷。唐陵一般以山为陵,坐北朝南,规模宏大,每座陵都是一座城,置东南西北四门,分别为青龙门、朱雀门、白虎门及宣武门。一般陵墓除去正门也就是朱雀门外,其他三门都是在荒凉之处。我开始拍陵的时候,也不知道四座门都在哪里,为了方便寻找,我还配了望远镜。有的陵门很容易看到,有的却是压根看不到,而大多数人由于体力不支或是其他问题,很难抵达其他三门,但是我不会放过唐陵的每一个角落,我会寻找当地人询问路线,车开不上去,我就徒步攀爬,就算是人迹罕至之处,也不会少了我的身影。

一旦有雷雨或者暴雪,别人或许是躲在家里,而我是一定要赶赴唐陵的。有一次,我在泰陵拍摄时赶上了大雷暴,闪电照耀下的唐陵,寂静中多了一丝诡谲,那些石刻仿佛被闪电激活,下一秒就要奔腾起来。还有一次遇到暴雪,我连续拍了数个唐陵,甚至忘记了吃饭,直到感觉身体已经冷得暖不过来了,才下山休整,此时发现裤子已经冻硬,根本脱不下来,最后得用剪刀剪开才行。

在拍摄唐陵的5年时间里,每座唐陵我都会探访三四十次。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成本,我总是会一次连续拍摄几天几夜——我的车上备着热水壶、煤气炉、锅具,以及各种方便食品和备用换洗的衣物,晚上拍摄累了,我要么在车上休息,要么随机找废弃的窑洞或其他地方睡觉,第二天再接着拍,直到把随身带的存储卡拍满,才会恋恋不舍地返回。


帝国的盛衰兴替


拍摄唐陵,也让我有机会最直观地感受一代帝国的兴起与衰落。唐朝分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阶段,唐陵也据此各具风格。


比如,初唐高祖李渊的献陵、李渊父亲李眪的兴宁陵、李渊爷爷李虎的永康陵,还有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其中的石刻非常厚重,线条流畅,在陵的形制上则没什么讲究,比较随意。神道两侧石刻的种类、数量,也都没有固定的模式。盛唐时期国家繁荣,这个时期的皇家陵墓——如高宗和武则天的乾陵、中宗李显的定陵、睿宗李旦的桥陵、武则天之母杨氏的顺陵,神道和四门石雕的品种、形制、数量、造型风格都开始有了统一制式,盛唐石刻不论人还是兽都挺胸抬头、器宇轩昂。到了中唐时期,“安史之乱”给唐朝带来致命打击,连年战火使国力衰落,精气神一下子不行了。像玄宗李隆基的泰陵、肃宗李亨的建陵、代宗李豫的元陵、德宗李适的崇陵等陵墓,虽然在艺术表现和工艺细节上仍然继承了盛唐的风格,甚至个别还有些许创新,但是已经开始缩短神道,两侧的石雕也远为低矮瘦小。晚唐诸陵的衰败之感更为明显:宪宗李纯的景陵、穆宗李恒的光陵、敬宗李湛的庄陵、文宗李昂的章陵、武宗李炎的端陵,勉强传承着中唐的风格,却缺少从容之感。宣宗李忱的贞陵、懿宗李漼的简陵、僖宗李儇的靖陵就更是草率,不但没有艺术特色,就连普通的工艺也难维持;尤其贞陵的翼马,造型都不准确。靖陵规模则更小,甚至不如中唐时期的大臣之墓。 

我曾仔细观察过每一座唐陵上的石刻,没有一座是相似的,有的憨厚、有的搞怪、有的开怀、有的沮丧,各有各的生动之处。18座唐陵的石刻,它们的品类、造型、风格、体积也都各不相同,尤其是守护城门的石虎、石天禄、石犀、石狮子,就连表情细节都非常精彩。我很喜欢靖陵的一个石狮子:从正面看非常强悍,无所畏惧,从左侧看,似乎又露出了点儿郁闷,仿佛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从右侧再看,却完全是一副快乐阳光的形象。我每次去静陵都会给它多拍摄几张。我有时会想,古代那位匠人在雕刻石狮子时心情是怎么样的呢?他是不是把自己的情感也融进了石刻里?


透物见人,让唐陵“活”起来


我最开始记录唐陵还是拍摄风景的视角,有时看到周边有老百姓,都会等他们离开再按快门,总怕人物入镜会影响石刻的纯粹。直至2018年春天,石宝琇老师用人文地理的观念启发了我,让我将总是向上的镜头慢慢向下,多拍摄陵墓周边百姓和石像的关系,拍摄他们在陵区的生活和劳作。经过了这样的视角转变,唐陵在我眼中不再仅仅是庄严肃穆的风景,而是成了充满故事和烟火气的人世间。


唐陵专家张建林老师也给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这位有着30多年经验的考古专家告诉我,做考古有四个字,就是“透物见人”。只有深入了解唐陵的历史,了解里面的墓葬主,让石刻和人、和你内心有了联系,才会让你的观看与记录拥有神韵。那些古物不再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死物,它们在镜头里血肉丰满,光彩照人。


唐陵守护者


几乎每一座唐陵周围都会有村落,它们因地制宜,或连成一片,或散落于山间。建陵周边的农户就居住在神道周围,在他们的庄稼地里或屋前屋后,就有石马、石翁仲等石刻。


我走陵时喜欢跟陵上人家聊天,聊聊他们的身世,听听他们生活中的点滴,也听听不为人知的陵墓故事。在古代,唐陵的守护由军队负责,如今,陵上的人们早已转换身份成为农民,也是政府文物部门专门设立的“文保员”。他们说,自家长辈大多都是随祖先迁徙过来的,古时候人们认为帝王陵墓所在,一定是风水很好的地方,住在附近有利于家族兴旺发达。

我喜欢看寂静夜色里的唐陵石刻,在星空的守护任务下,唐陵跟白天有截然不同的感觉。记得有一次,我在建陵拍翼马星轨,忽然眼角余光出现了一道紫色的光,摇摇晃晃地向我靠近,不由吓得我扔了手机大喊一声——如果我不是一个光头,一定会被吓得头发竖起。结果我的喊声把对面那位也吓了一跳,我强装镇定慢慢靠近观察询问,原来对面那位是来抓蝎子的,竟还是白天见过的守陵人。

陵周边的村民大多生活不易,到了夏天夜晚就会在附近抓蝎子补贴家用,后来我再也不怕这紫光靠近,反而倍觉亲切。而守陵人也很喜欢我这样的摄影师,因为他们大多终日寂寥。端陵的老闫就是这样一个守陵人:七十多岁,中年丧偶,独女出嫁,我每次过去他都会热情地招呼我去喝茶。他说自己最怕寂寞孤独,实在受不了了就会去石像跟前走走,这些石刻如今已经成了他的陪伴者。


心中的大唐盛世


五年来,拍照间隙我也会在陵区走走,寂静的夜晚或是多变的天气,总能给陵区营造出梦境般的色彩,有时我恍惚间仿佛来到了真正的盛唐。那些倾倒的、破败的、残缺的石刻都不复存在,它们焕发了新生,宏伟、雄壮地屹立在天地间,守护着大唐盛世。可当梦醒时,一切回归原位。我依旧独立于这寂静陵墓中。


唐十八陵,除去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都被盗取或损坏过,多亏我们现在身处国富民强的法治社会,陵上的文物得以保护和修复。从前,我也很不喜石刻边围着的铁栅栏,觉得它们突兀碍事。对文物修复过程的了解让我改变了想法。现在,一得知石刻要进行修复的消息,我就会赶赴现场,拍摄工人的工作过程:充满虔诚、无比认真地挖出深埋石像的土,将石像小心捆好,用滑轮拉起,搁置一旁,然后原地重新填土,并筑起混凝土台基,再将石像重新稳妥地摆放在新台基上。而那些已有损毁的石像,专业技术人员会将石头研成粉末、加上胶水、和成泥浆进行补充、造型,修复后的文物虽然少了岁月的沉淀,但毕竟又进入了新的生命。

除去对文物石刻的修复,唐陵周边的环境也一直在改善。蒲城县在北山陵区一带进行了绿化工程,桥陵、泰陵、景陵、光陵的山上也广泛栽花种树。其实在唐代建陵初期,皇家也会雇人栽植树木,直至唐朝末期,慢慢缺乏管理,陵上的树木由于人为砍伐或天灾野火逐渐荒芜了。我想,要不了多久,唐陵一定会恢复盛唐时期的郁郁葱葱之景。

虽然我个人内心觉得应该保留这些石刻最真实的状态——残败、倾倒、半掩土下,但也理解向后人展现大唐盛况的愿望。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唐陵的风貌,我的照片里都能找到——无论是曾经破败时,还是如今新生后。

一千多个日夜里的无数次往返,我不断穿梭于各个陵墓之间,慢慢巡游。每一个石像,都如同我的老友,哪怕闭上眼,它们的五官都会在我的脑海中清晰浮现。我不会停止我的脚步,因为它们总是在那里,等着我,当然也等着你,跟你我讲述曾经的大唐故事,如今的盛世华年。我的唐陵时光不会停歇,就如同时间不会静止。




 古塔寻踪 

● 采访并整理   白贝   ● 图片   杨晓利


漫步在中国大地上,我们往往能看到这些傲立于地平线上的建筑。它们或是依傍于江河,或者幽立于山谷,或是独存于沙漠荒野,形似楼阁而又有着高高耸立的尖顶。中国古塔作为中国建筑中一朵晚开的新花,身上结合着外来元素与传统的基因,凝结着中国古代建筑匠人们的才智与心血,高妙而精彩。从1986年开始拍摄第一座古塔至今,我已经寻访拍摄了3000多座中国古塔,足迹遍布全国各省,探访过的城市难以细数,行程逾20万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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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和它们的故事


曾经的我,把摄影当作旅行的借口。“自然风光”和“城市风光”是我的心头之爱。一番行走下来,旅途中拍摄的各类风光作品也获得了不少国内外重要摄影展的奖项。直到有一年去苏州拍摄风光,我在典型的江南水乡偶然看到一座古塔“慈恩寺塔”,听当地人讲述,它也叫“望夫塔”:古时候丈夫随军打仗,妻子天天在河边等候,最终死在河畔也未等到丈夫回家。于是,村民在河畔建了一座塔,纪念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古塔里面有故事!当我听完这些,再回头细看那渔船、民房、河里的鸭子,似乎一下子自己就身处故事之中。从那天开始,我便计划寻找全国的古塔,听听塔的故事。


从东海之滨到青藏高原,从南国丛林到北国草原,每探访一座古塔,我就像寻回了一个老朋友。久而久之,我感觉每座古塔都有生命、有温度、有个性、有情感。我经常独自和古塔聊天,或久久看着它们……在深入了解它们之余再给它们拍些照片——古塔似乎知道我在拍照,“摆出”各种姿态和有表情的喜怒哀乐。

在寻找古塔的一段段旅程中,我看到了山谷、江河、残石、枯树、大雁、青蛙,最终也都找到了出发时心心念念的那座古塔。众多古塔就像散落在神州大地上的一颗颗宝石,它们不仅是信仰的产物,更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召唤我不断出发,引领我去享受观看和思考的旅行。


中国塔的中国风骨


塔这种建筑形式虽是随佛教从印度传进中国的,但经过历朝历代的演化,融入了大量的中国文化元素,形成独特的古塔形式和意义。中国古塔不同于缅甸、印度、尼泊尔等亚洲国家的古塔,这些国家的古塔主要是佛教建筑,而中国不仅有佛教古塔,还有风水塔、景观塔、人物纪念塔等类型;亚洲其他国家的古塔一般都是寺庙整体建筑中的一部分,甚至没有特定的名称,而中国古塔每一座都有特定的名称和含义,在造型和细节表现上格外丰富,具有鲜明的个性。


当然,中国各地的古塔也会有复杂的差异性。从建筑性质来看,北方(东北、西北、华北等地)古塔大部分是佛教古塔,以应县木塔、天宁寺塔、大雁塔、白塔寺白塔等为代表;南方(华东、华南、西南等地)则有更多具备民俗民风含义的古塔,以文峰塔、文笔塔、惜字塔等为代表。从形态方面来看,北方佛塔以高大雄伟为特色,密檐式形态较多,塔身上的佛教雕刻细节非常精美,一般都有地宫(或者天宫)存放着佛教珍品或者供奉珍品。南方古塔比较秀气,楼阁式形态的古塔较多,塔身装饰往往较为简练甚至干脆忽略,很少有地宫结构。另外从材质上观察,北方大部分地区及南方部分地区的古塔以“砖塔”为多。西北地区因为雨量少,“土塔”为多,但是保存状况较差。华南地区的“石塔”很普遍,因为南方多雨,石塔不易损毁,所以在福建、广东等地有不少千年的石质古塔留存下来,非常珍贵。


被理解的寻塔孤旅


三十多年前,没有手机网络、没有导航,我寻找古塔的时候只能靠地图和无休止的问路,效率极低。那时候路况不好,车行不畅之时,更多得靠自己的双脚去探索。我曾在没有任何野外装备及经验的情况下,在湖南的深山里徒步一天一夜寻找古塔,结果身背沉重器材不小心从石山滚下……其实这些所谓的“艰难”和“危险”在外人看来确实是痛苦的,但我觉得这种体验和征服是自我完善的过程——其中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


我曾经有同行者一起访塔,但几乎每个同行者都不愿意和我第二次同行,他们觉得寻找古塔太辛苦、荒山僻壤景色不美、乡村小镇食宿不佳、早起晚归睡眠不足、跋山涉水力不从心……

多年寻塔,身边的朋友对我也大多不理解:你自己花费精力财力,图什么?摄影人都去拍摄美的风景、美的人物,你却要走枯燥的旅程。即便是拍摄古塔时遇到村民与路人,他们也都是一种疑惑的表情:“这种残破的老物件,有什么可看的?”或者是一种警惕的眼神,似乎在疑心:“是不是盗塔的?”有一次,我去河南省安阳市拍摄修定寺塔,那尊塔造型华丽别致,饰面花纹精美独特,浮雕图案形象生动逼真,保护得也非常完好。可我逗留时间一长,周围的村民都慢慢聚过来,他们眼神变得无比凌厉,担心我对那座塔图谋不轨。当时虽狼狈,但我也心存感激——大概正是因为村民历来积极防范,古塔才得以完整保存吧。

拍塔之路孤独异常。后来我开始带着夫人一起访塔,她随我拍了近千座古塔,既是我的导航员、摄影助理、后勤保障、身心医护,又是会计、模特,并且十分善于运用女性视角观察古塔,给我带来很大的启发,也为这孤独之旅增加了一份浪漫与暖意。


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


古人建塔,融进了个性的设计与理念,才使中国古塔形态丰富多彩。可以说每一座中国古塔都是经典。比如,河北省定县的开元寺塔,它不仅是中国古塔中最高的,还有一个奇特之处:在清代一次地震中,古塔半面震塌,古塔的内部结构暴露了出来,人们惊异地发现“塔中还有一座塔”。其实,这是因为这座塔的结构为外塔体环抱内塔体,楼梯从内塔体穿心盘旋到达塔身顶部。塔身由内外层衔接,形成“塔内藏塔”的奇特结构。如此精妙的建塔构思真令人赞叹。


我还曾探访过一座极有价值的古塔,它位于山西省朔州市应县城内,名叫应县木塔,是我国现存最古老、最高大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堪称木构建筑的奇迹。目前,此塔损坏较为严重,但是由于木塔结构极其复杂,维修方案论证了 30多年,至今无法实施。

曾经让我过目不忘的一座古塔叫曼飞龙塔,位于云南省景洪市勐龙镇曼飞龙村,主塔高16.29米,周围有8个边塔环绕,联成母子塔群。外观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参差有致,塔群造型优美,风格别致,真是美极了。

还有位于山东济南市的九顶塔,一座塔身,在塔檐上端各隅角处,筑有方形三层叠涩挑檐小塔8座,8座小塔中央(面南)筑有中心小塔,以九座小塔形成塔林之势。相传,九顶塔是唐初名将秦琼为纪念其母亲所建,塔有九顶,取“一言九鼎”之意。

在云南我还曾遇到一座很特别的古塔——云南省建水县文笔塔,它是一座遵循“极简”概念的塔:无寺庙、无佛像、无佛教徒,塔无门、无窗、无雕花、无塔刹、塔室、无地宫——堪称“全无古塔”。文笔塔独特的造型给人以丰富的遐想。这种现代派风格造型的古塔 “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是“中国塔业史上的一个奇迹”。这座塔造型就像一支笔,有“重教兴文”“修文偃武”之意,建塔之意就是希望告诫人们“以文压武”,以息古时当地常有的械斗之风。


三访辽代花塔


花塔,在中国古塔的形制中属于异性类古塔,全国只有十几座,非常精美珍贵。庆化寺花塔位于河北省涞水县的深山中,低调,神秘,文字记载很少,亲见过此塔的人更少。1988年我偶然在著名古建专家罗哲文的书中读到关于它的文字记载,就开始寻找这座塔。


那时仅靠一张地图的我踏上了寻塔之路,在深山里独自行走了一天一夜,由于没有野外经验,我利用自己的笨办法——将各色线绳剪成几百段,拴在山林中的树枝上,以防回程迷路。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幼稚的行为,如果在深山里碰上野兽,我肯定凶多吉少。这一次寻塔无功而返。

过了10年,我做了比较充足的准备,雇了当地的村民做向导,再次寻找“庆化寺花塔”。这个村民向导曾听老辈人说过塔的大概位置。我们二人在没有道路的野山里翻山越岭,趟过无数的杂草树杈,走了十几公里,翻过三四座大山,但最终还是没找到。又一次扫兴而归,临别时,村民向导扔下一句话:“你还是去找找别的古塔吧。”然后拎起沿途砍好的一捆柴回家了。

后来我把全国各地的其他花塔几乎拍完了,这座留在心里的古塔仍然在召唤我。直到我拥有了第一台无人机航拍器,便开始了第三次寻找庆化寺花塔的行程。还是那巍巍群山、还是那莽莽密林,这次我终于在群山环抱之中,寻到了它的真容——像一朵美丽奇异的花绽放在山崖平台上,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这座古塔为辽代古建,能保存到当代实属不易。塔身为八边形,辟东、西、南、北拱门,门内塔心是一方形柱体,门楣满布雕刻,券门上面雕有造型优美的飞天形象。塔身的砖雕非常精美,120个小佛龛就像花瓣一样,体现了古人非凡的艺术造诣。也许正因为隐藏在深山它才得以保存。20多年的魂牵梦萦、20多年的寻觅,在这一刻,我的心中无憾了。


古塔如书


在三十多年的旅途中,我对中国古塔的看法也在发生着变化,它们如同一本本古书,记录着时代的流变,细读揣摩时,常常引领我的视线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局限。


记得刚开始的那五年,我年富力强、无所畏惧,利用自己的专业技能游历大江南北,寻找与拍摄各地的古塔。

这个阶段我没有去关注古塔的结构、细节,而是用一种个性审美的理解完成对古塔形式的艺术描述。后来的十年,随着我见过的古塔越来越多,拍过的造型越来越复杂多样,了解的历史知识、古建知识越来越深奥,我也深感以往看塔、拍塔的过程过于肤浅。我开始逐渐深入去探究每座古塔的形态、位置、细节、结构与那个朝代文化之间的关系,记录下这些文化特征是这个阶段的重要创作。如《云居寺唐石塔》,塔的石材是由著名的石经山上刻石经的青石板搭建而成,塔心室正壁刻有非常精美的佛龛造像,展示着唐代的艺术审美、佛教思想,见证着唐代之后的造像艺术的发展线索——拍摄古塔的意义正在深化。再继续深入古塔的世界,我的内心又产生了新的变化。尤其是当我看到河北滦县那座千年古塔岩山塔时被震惊了,它在唐山大地震时被震塌,塔型几乎不复存在,塔砖遍布山坡,几个无知的孩子在塔顶上嬉戏,不时地将塔砖抛下。我开始极其愤怒,但随即突然醒悟:这不是孩子的无知,而是我们的不作为。孩子们不知道这是千年古塔、不知道这里面蕴藏着的中华古代文化,是我们没有进行普及和教育。从这天开始,我改变了独来独往的个性化创作行为,想为古塔做更多的事:我要详尽记录每座古塔的完整信息(形态、环境、细节、位置等),为后代留下珍贵的影像资料,给修复或者重建古塔提供真实的参照资料;我要参与各种形式的古塔讲座,宣传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我要将残破的古塔信息报送给当地文物部门,建议修复与保护。


永不停止的旅程


走近古塔,就是走近了各个朝代的历史,每座塔都身披历史的风尘,像一位智者穿越千年时光而来,只为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现存的中国古塔大约有10000座,我持续三十多年的拍摄也仅仅覆盖了3000多座。大部分人所知道的古塔几乎屈指可数,而中国绝大多数古塔都分散在城镇以外的乡村、荒山、野林、戈壁甚至沙漠,处于无人管理、无人维护的状态,有些古塔坍塌、散落得惨不忍睹!


这几十年我见到无数的残塔散落在荒山老林中——被损毁、被摧残、被践踏、被遗忘。那些经典的古塔是沉淀在时光里的珍贵文明,我希望做的,就是尽量寻找更多的古塔,并把这些塔的位置、坐标、名称、塔身细节、塔的环境等记录下来,留给文物部门,留给我们的后代,这是我为传承中国传统文化所能做的微薄贡献。我会一直拍摄古塔,直到走不动的那一天。

保护古塔需要全社会的重视并付出行动,我非常赞赏辽宁省文物部门的远见和责任心——辽宁省投入了巨大的财力和精力,用10年的时间将全省的古塔进行了维修和保护,使具有特殊意义的“辽塔”得到维护和尊重。

近年,国家多次召开专项会议对文物保护工作进行部署,要准确提炼并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更好体现文物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审美价值、科技价值、时代价值。各地的文物部门、文化旅游部门应当行动起来,加大对传统文化的载体——古塔、古桥、古寺等古建筑的宣传,让更多的人了解、认识保护古建筑的重大意义。希望文旅部门与古建专家联合起来,共同做好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广大民众应当有保护意识,在欣赏古建的同时能够抵制有损古建的行为。我也希望旅行者们如果在旅游、野外徒步过程中见到残破的古塔、古桥,能用影像记录下来(同时记录位置、坐标),提供给文物部门,为保护古建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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