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黔北 西南腹地的微醺与泼辣

● 撰文/图片 丁海笑 ● 编辑 杨莹

2024-03-13 10: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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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南部的泸州、合江、古蔺等地与贵州接壤,而黔北的遵义市一般还可以与川黔线上的贵阳一同游览。这个西南腹地区域虽有众多文旅资源,但旅游一直发展得不温不火。撇开复杂厚重的边地历史不谈,此间还是有很多值得探寻的小趣味,从偏安一隅的石窟禅林到名誉海外的白酒产地,川南与黔北兼具微醺与泼辣的独特风情,正等待着旅行者们的重新发现。



醉城 泸州

两江汇流、四省通衢的泸州可以说是“一线之外,四面皆夷”。南宋诗人范成大曾云:“泸(泸州)叙(宜宾)过江即夷界。”我就是在所谓的“夷界”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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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滇驿道上的城市


20年前,这里的人们喝的茶是云南的下关沱茶,抽的烟来自云南的玉溪,有些人情风俗也与云南无异。无论是玉溪、普洱抑或是大理下关,这些云南地名远远超出了它们的本身含义,对我来说是一种内隐记忆——心理学上指在不需要意识或有意回忆的条件下,个体的过去经验对当前任务自动产生影响的现象。


我翻开家里瓷碗,碗底落款赫然写着“云南个旧”,澡堂里出来的大人穿的拖鞋来自西双版纳,产地则可能是泰国,各家有一两个迁居云南的亲戚也很正常。常听我父亲说,瑞士瓦斯针手表、西藏麝香与鹿茸、伊朗藏红花等名物更是通过茶马古道流入川内,用袖内拉手的古老方式谈价,达成交易。

泸州虽流行“大贰”——一种纸牌游戏,但小时候见过的川牌更令我记忆深刻。十几年前,我还试图在僻远的乡场寻找过这类绘有各路圣贤好汉人物图案的民间纸牌,。后来在云南丽江,我发现纳西族老人们也在玩一种类似的牌,说明这是西南地区通行的一种古老桌游。我无法在以下词汇中找到它准确的学名——大贰、川牌、长牌、跑胡子……

我想到儿时赶场时那些穿长衫、打绑腿、头上裹着白布巾的乡人,还有一些穿着五颜六色的奇怪服饰,打扮明显有异于本地村夫的外乡人,他们是不是少数民族呢?现在这些人都见不到了,古老的传统服饰被粗拙的工业制品替代,这些民俗的消失对于我而言是种遗憾。

古老的四川有点儿自成一格,深处西南腹地,地理上的概念被无限放大了。在泸州版“川江号子”里,重庆、武汉、上海也仅仅是比纳溪、蓝田、合江略大的码头。由于过去的交通不发达,人们对地名的想象不仅仅是根据城市规模和权力归属,还要依据物产、风土等更为浪漫的象征。


品味老窖池群的岁月好酒


泸州与黔西北水陆相通。造铜钱需要铜与铅,而铜与铅都产自云南、贵州,云南东川产铜,贵州威宁产铅。黔西北是清代最大的铅产基地,每年有七八百万斤黑、白铅从此地起解,马驮人背,经过崎岖不平的山间驿道,从毕节通过永宁道运至四川永宁(泸州市叙永县旧称),然后在此地上船,沿永宁河驶入长江,一路东下,直抵汉口。


当铜和铅运抵泸州后,得按要求分别在不同的码头——铜码头和铅码头下货,交地方官验收定价,将铜铅再次冶炼提纯成金属块,才上官家大船,由官方押运,沿江而下。泸州的澄溪口码头附近现在还保留着一条铅店街,与之平行的是一条铜店街。除铜和铅外,米、茶、盐、糖、布匹、中药材等商品物资都常在泸州转运集散,再通云贵。

泸州又称“酒城”,铜店街就紧挨着泸州老窖国窖窖池。川南与黔北自古都出好酒,如果在地图上把川酒“六朵金花”和茅台连接起来,正好可以形成一个高脚酒杯形状,泸州恰在杯底。

泸州地区的气候较湿热,气温属川内最高,不少岭南一带的物种都适宜在此地生长,如荔枝、龙眼、余甘和橄榄等南亚热带乔木植物。长年封闭和湿热气候适于酿酒微生物的繁衍,从而让这一带制作的大曲皮薄且菌丝分布均匀,这里的有益微生物种类繁多,曲香扑鼻,可为酿制优质酒提供充足“动力”。湿热气候同时带来瘴气,“非酒不可以御烟岚雾”,私人酿酒业在北宋时期就已经在此地发展起来。

明清两代是现代意义上的白酒大量创生的时期。烧酒,即蒙元时的阿剌吉酒、今天的白酒,在明代中叶才盛行开来,在此之前烧酒仅作为黄酒的辅酒饮用。明朝初年,朱元璋因“民间造酒靡费,故行禁酒令”,连酿酒的糯米都不许民间种植。也许正是由于糯米短缺,明中期解禁私酿之后,烧酒的产量才出现蓬勃增长,并迅速风靡全国。

清初人口迅速增加,政府对酒业实施的是一种轻税政策,民间酿酒的迅速发展已影响到了粮食供应,执政者屡次下令控制酒的生产规模,而烧酒却因所用“大麦高粱之类,原非朝夕常食之物”,得以被适当放宽,白酒槽坊大量崛起。到了晚清,人口日繁,内外压力加大,酒税已经成为晚清政府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

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的外地移民为四川盆地带来了白酒酿造技术,具有400余年历史的泸州老窖明代酒窖池群就诞生于这个时期,如今的国窖窖池其实是历史上“温永盛”的糟房所在地。

泸州老窖的主要原料糯红高粱产自本地,这种红高粱皮薄红润、颗粒饱满,杆矮而粗壮结实,穗大而籽粒丰硕沉淀,属天然栽种,杂质含量低、营养成分高,支链淀粉比额高达90%以上,特别利于出酒和糊化。而且这种红高粱还富含单宁、花青素等成分,它们在发酵过程中产生的酚元化合物可赋予白酒特有的芳香。

诗人离不开酒,喝酒离不开诗,泸州也多出诗人。我小时候的邻居就是一位名叫恒华的诗人,他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但他笔下的诗句却像江面一样壮阔——“只有我,站在空空的水边/ 用一生的贫穷和失意/ 把这些跑失的时间抓住/ 我逆流而上的生命,请操稳/ 歌唱的舵。”  




边城 合江 

如果从地图上看,泸州与重庆的城市形状极为相似,而合江则更像是二者的微缩版。小城的节奏更为缓慢,富有生活气,也有一条滨江路,沿江茶肆棋牌,好不热闹。傍晚小区门口都变成了菜场,路边还有不少传统的算命摊,兼写文书,颇能体现一方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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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古道上的场镇


合江位于巴蜀之间,长江与赤水的交汇处,古时为蜀南要冲。秦时合江属于巴郡,汉武帝时合江立县,当时是重庆上游的三个建制县之一。公元564年,定县名为“合江”,沿用1400多年。合江的荔枝远近闻名,据传,“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荔枝原产自这里,但合江的荔枝味甘而核小,与岭南的不大相同。


合江因与夜郎国接壤,自古便是自蜀入黔的要道,从合江乘船沿赤水河上溯,可以到达贵州的仁怀茅台镇,这条道被称为“合茅道”,再往遵义方向走会途径夜郎城旧址——夜郎坝。走陆路则从虎头镇或福宝镇翻大娄山,也能轻松抵达贵州。

公元前135年,西汉官吏唐蒙出使南粤,得知从夜郎国走水路可通南粤。于是他从今天合江境内的筰关出发,入贵州,成功说服夜郎国王归附汉朝,开始修建夜郎道,这就是“唐蒙通夜郎”的典故。

福宝镇是川黔之意道路的枢纽,据称也是夜郎古道上的古驿站,但这个古镇在乾隆时期的《合江县志》才第一次被史书记载,大致可推测现在的场镇是由清初的湖广移民所建。四川盆地的农舍并不像广东那样形成一片一片的聚落,而是散点式分布,每几十里形成场镇,作为经济文化中心。

福宝镇建筑在一座鱼脊形的丘峦之上,居高临下,形成稳固的安全格局,便于防御匪患。镇上的建筑高低错落,房子大多是三五层的吊脚楼,有着重重叠叠的山墙,格局沿山脊变化,从外面看像是宫崎骏所绘的移动城堡。

主街被称为回龙街,古时凡是山转水回的地方均叫作回龙,青木川有回龙场,泸州有回龙湾。福宝寺庙众多,有“三官八庙”之说,庙宇多位于回龙街东侧,从最低处的五显庙、土地庙、桓侯宫(张飞庙)开始,往上是供奉李冰的清源宫(川主庙),然后是禹王宫(湖广会馆)、万寿宫(江西会馆)、文坛、天后宫(妈祖庙)等,火神庙(三神宫)位于山顶,要上一段陡峭的台阶才能到,从这里可以俯瞰半座福宝场。

庙宇的功能比较多,同时也是外省同乡会聚会的场所,现存的十一座庙宇绝大部分建于清嘉庆之后,“先有庙,后有镇”, 说明福宝的繁荣时期来得较晚。回龙街也是一条商业街,沿街几乎都是店铺,有客栈、杂货、茶馆、药铺、染坊、银楼、银店等。

在水运时代,福宝是大漕溪河运的起点,附近的山货大量向福宝集中,形成水陆码头,竹子销往自贡,木材运抵长江沿岸,三条山道南下贵州,运送盐、酒、糖、布、农具和本地的蓝靛,从贵州运回桐油、土漆、药材、棕片和鸦片。路上的马帮络绎不绝,“肩运”更多,四川用扁担,贵州用背篼。福宝的风水就叫作“五龙抱珠”,意思是五条道路环抱着福宝场,说明交通对福宝非常重要。

尧坝镇是合江另一座有名的古镇,古名“瑶坝”或“遥坝”,意思都与边陬僻壤有关,据说凌子枫拍《边城》时也在故乡尧坝取了景,成为川黔走廊上的驿站则是后来的事了。尧坝兴于明清时期,商队运送北方的布匹、桐油,南方的竹笋、药材过尧坝,尧坝便成为商客马帮打尖补给休整之处,逐渐形成商业气候。尧坝场上尚存小青瓦房两千余间,东岳庙、大鸿米店、周公馆、王家公馆等建筑保存完好,具有典型的川南民居特色。


藏于青翠中的名刹


开车一路沿着山径走,路边斑驳的佛像藏于青翠之中,抬头就能见到,这些散落于杂草丛中的精美塑像与石刻引起了我的兴趣。


法王寺是川南黔北的名刹,初建于唐朝中晚期,而发展于宋元之际,早期的建筑早已损毁,时毁时建。现存的法王寺建于清代中晚期,由山门、关圣殿、万寿亭、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楼、观音殿、佛学院、禅堂九大主体建筑,东西厢房和其他附属建筑构成。法王寺非常古朴,山门外散落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石刻塑像,塑造年代、目的不详,就连一路上的垃圾桶也被设计成和尚背背篓的模样,独具地方特色。

山门原为清代所建,上悬慈禧太后所赐“法王禅寺”匾额,但此匾额在1940年的一场大火中被毁。现存的山门是1948年重修的砖木结构建筑,如今的镶瓷镌额“法王寺”为川军军阀杨森于1948年10月所题。

穿过山门,沿着十七级台阶而上,来到一座重建于清嘉庆年间的关圣殿,它是硬山式屋顶,木石穿枓结构。关圣殿原供关羽,现供西方三圣——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殿后是普贤菩萨的塑像。建于清道光七年的大雄宝殿是法王寺的主体建筑,木石结构,重檐歇山式屋顶,殿前为院坝,两侧为东西厢房。

法王寺最精妙绝伦的是佛教造像艺术,在造像的手法上明显受到大足石刻等巴蜀石窟艺术的影响。罗汉菩萨是法王寺造像中现存年代最早的一尊,造像比例合理,眼睛、鼻、嘴唇的刻画十分生动,尤其是罗汉的袈裟衣纹的细节塑造得十分逼真,双手皆为施手印,平和的目光中显露出一丝威严之感。罗汉菩萨左右的造像为伽蓝菩萨和龙王菩萨。

石刻观音菩萨造像中有两尊只剩下残缺的头部,一尊为立式菩萨像,明显带有川南佛教石刻造像的地方特色——面部轮廓饱满圆润,菩萨的头冠花纹处理得细腻生动,线条流畅,造像优美,生动地刻画出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神态和法相。

在我造访法王寺时,法王寺的后山、侧面还横有许多未整理归类的建筑构件,这些散落其间、色彩斑驳的精美石刻反倒成了如今“网红”热衷拍照的对象,在这个视觉为王的图片社交时代,本来面目的文物比那些修缮一新的佛寺更受年轻人追捧。




辣城 遵义

贵州地处四达之郊,已经快成为我每次南去的必经“驿站”。路过住一宿,尝尽当地烟火,次日再匆匆离去。遵义位于贵州高原北部,丘陵与谷地交错,百年前,遵义就已是贵州第二大城。主城区与贵阳一样,也位于几座山包之间,中央是凤凰山,市区绕凤凰山麓而建,各聚落以沟渠、隧道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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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黔线上的老城


新老城大抵以湘江为界,此湘江非彼湘江,当地人称其为“湘江河”,河流等级上要低于湖南的湘江。湘江河在夏天会变身为一个巨大的游泳池,为方便市民,岸边竟然还设有辅助游泳的扶手。河堤风光带的风格像是在努力地迎合省会贵阳,天无三日晴,一出太阳,滨河公园里就见缝插针地挤满了人。在纪念公园一侧的湘江,一些茶馆支出了桌椅,安置着一些目光凶狠的青年。


这座城市的傍晚是粉色的,随处可见的时尚饮品店的灯牌照在亮澄澄的地面上。隧道让南北完成了交接,空气中是炭火的气味,河边的茶座是“以和为贵”的江湖气氛。我眼下的“从异域到旧疆”,已成了被“网红”氛围统治的城市,怀旧而不念旧,至少可以拯救几乎奄奄一息的旅游业。

夜郎古道在火车时代已销声匿迹,泸州和遵义之间无火车相通,坐大巴要走四五个小时。虽然早在1933年,川黔铁路就已在规划中,但直到1965年才铺轨通车,这条铁路由重庆綦江(原属四川)向南进入贵州,错开了夜郎古道。

作为川黔线上的老城,遵义市区还留有旧时的铁道。东联络线有一个仅存的火车大巴扎,菜市、肉铺、理发店、粉馆、算命摊……沿着被城市化扩张占据的铁道排布,有的铁轨干脆被水泥填平改作公路,隧道则变成了两沟之间居民穿行的便道。沿废弃的铁道探索,就像在没有尽头的海上往前扑腾,穿过幽暗的隧道,潜入深不可测的海底,体验只有溺水者才会经历的幽闭恐惧。


真正的『世界辣椒之都』


这次我在入滇前落脚遵义,第二日本来准备去大理,心里又犹豫着要不要多留一晚。我问起遵义有什么美食,旅馆里素昧平生的当地住客竟然找来了纸笔,为我手绘了一张遵义的美食地图。


遵义的味道南北东西交融,云贵川滇皆有,正如《大定府志》所记载的那样:“贵州各府,近湖广者食淮盐,近四川者食川盐。”清朝官吏笑话黔人“山菜所酿辛酸之物,或曰辣子,或曰酸浆”,其实所谓的“酸浆”是一种发酵的产物,贵州各地皆有。晚上蒙旅馆老板宴请,我有幸观摩了一遍遵义酸汤鱼的制作流程,问与凯里酸汤鱼的区别,答曰凯里的或更酸些,说完又往锅里边倒了几勺子盐——果然是川黔要道,不愁吃盐。

根据这张偶然获得的《遵义美食地图》,我按图索骥,自己也总结和发掘了不少地道小吃——丝娃娃、豆花面集中在公园路,往里的几条巷子内有不错的恋爱豆腐和蛋包洋芋,任选一家即可;步行街走到头的老城鹅汤砂锅生意意外地好,虽然前有杨家豆花面,后有刘二妈米皮(已为连锁店,口味差矣),到此来上一碗鸭溪凉粉(6元;为豌豆凉粉,也可以特别点米皮凉粉),爽口解暑、辣中带甜,“巴适”得让人忍不住连蘸水都喝下。

捞沙巷有几家怪噜老店,如钟太怪噜、钟家怪噜,都开了一二十年,当地食客比较多。 “怪噜”其实是一种水煮的烫菜,里面一般有萝卜、甜香肠、猪皮、蛋卷、萝卜秧秧、白菜等。可桢桥头有一摊挑担卖的豆腐卷(3元),不时常有,因为需要时刻避开城管的监督。折耳根(鱼腥草)是当地人的心头所好,另有一些山野之菜,如萝卜秧秧,皆是别处少见的此地特产,只不过现在大多为规模种植。

几日逛下来,我发现遵义好吃的其实都在巷子里,每条巷子都拥有不同的美食主题,有包浆豆腐巷、炒洋芋巷、蛋包洋芋巷、炒苕皮巷、炒糯米饭巷……只要窥见巷口摆放着几张方桌,大胆走进去便是,巷子越深,人气往往也越旺。

遵义的口味以辣为主。据说川渝人爱食辣椒,但到了遵义的餐馆都要叫少放点辣椒。不管是徒有虚名还是名副其实,说到吃辣,遵义有“世界辣椒之都”的美誉,遵义市播州区的辣椒种植面积占该区面积的三分之一。更为知名的遵义特产当属陶华碧的“老干妈”,这个土品牌辣椒酱着实解决了千千万万海外游子的乡愁。



迷城 贵阳

春日的贵阳不是天无三日晴,而是一周七天雨,日无一事,正适合入眠。开始我住在喷水池附近,结果每次出门都要淋一身雨。后来我搬到了南明河畔,距离“亚洲第一楼盘”花果园不远,酒店的窗外斜望着“白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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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甲秀楼走起


贵阳有“富水绕其前,贵山拥其后”的说法,站在城中环视皆山,东有栖霞岭,西有黔灵山,城区形似葫芦,南北长,东西短。不过这里山众地少,储水又不深,或多或少限制了城市的规模。


“摩的”仍占据着街头与巷尾,而天桥下通常是“背篼”们的地盘。“背篼”一般指背夫,在地无三尺平的贵州,东西扛上扛下都需要有人搬运,此项旧行当或许是一种农业时代的共享经济,后来则成了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过渡的初级途径。背篼也是贵阳市民的传统运输工具,有的用于载货,有的筐着娃娃,在贵阳随处可见。

有时我看到年轻人穿着中山装,梳着背头,仍是一副民国时期的行头。有时我从酒吧、停车场内的牛肉粉馆里走出来,尚不知道今宵是何年。

“像我朋友们来,吃了饭,我都要带他们去逛下甲秀楼的夜景——明朝的一个建筑,一直保存到现在。”出租车司机向我推荐道。我讲四川话,他用贵阳话,沟通毫无障碍。聊到后来,他开始用起了老话,我愣了片刻,他以为我不明白,才改用普通话回我,低沉的语调突然高亢起来。

顺坡道上行,从甲秀楼走到文昌阁。甲秀楼取“科甲挺秀”之意,位于南明河之上,古时意味着送别和怀念,过了浮玉桥便再无故人。文昌阁位于老东门,出去便是东山。

在贵阳漫步,大街上的建筑林林总总,有明清时期的文昌阁、民国时期的戴公馆、苏式风格的电信大楼、新古典主义的花果园艺术中心,从木瓦房到摩天大楼,不同时代的痕迹都有。而城市的下方,则密布着无数条地下通道,就像一座复杂的人民防空工程,纵横交错,堪称迷宫。

市中心的喷水池和大小十字,构成了贵阳老商圈的金三角。“喷水池”以老贵阳话谐音“粪水池”,民国时这里叫作“铜像台”,塑有贵州主席周西成的铜像。贵阳位于四达之郊,军阀出身的周西成主席对修公路情有独钟,在任期间主持制定了《贵州全省马路计划大纲》,规划了四大干线直达川、桂、湘、滇。

上任不久后,他就派人从香港购置了一辆雪佛兰牌小汽车,由水路运到黔南后船沉了,又叫人打捞、拆解,人背马扛才到了贵阳。为了庆祝贵州到桐梓的公路通车,周西成将雪佛兰汽车的形象印在了面值一元的贵州银币背面,这枚银币被古币藏家们称为“汽车银币”。后人为周西成塑的铜像,也立在马路中央。

新中国成立后,周西成铜像被拆除,新建了大型的喷水池,拓宽延安路,栽种棕榈,看上去颇有古罗马城市杰拉什椭圆广场的气派。如今因交通建设需要,喷水池也没了,只在周围象征性地留下了四座小喷泉,节假日才洒洒水。

空气中饱含着水汽,而地上都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来自空调排水,还是地下管道;道路弯弯倒倒的,不规则的人行道、枝丫与电缆线交汇;基督教堂的十字架和清真寺的新月标志并立。犄角旮旯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店,盲人按摩、理发、住宿、洗浴开在很隐蔽的居民楼。陌生巷道给我带来的兴奋感加剧,一片春愁待酒浇。


今宵酒醒何处


《孤独星球·贵州》里写道:贵阳“改善城市规划,不如改善伙食计划”。贵阳的饮食有种令人着迷的荟萃,小不点酸辣烫、老凯里酸汤鱼、留一手烤鱼、丝恋红汤丝娃娃……这一周我几乎没停过嘴。


而伴随纪录片《寻味贵阳》的推出,贵阳美食火了——浓稠滚烫的豆米火锅、弹力十足的神仙豆腐、五花八门的丝娃娃、鲜香幼嫩的牛肉粉……贵阳美食其实是贵州味道的汇总。选择餐馆已成为我的本能,我习惯每到一处,横向比较当地的美食,准确描写餐厅的位置、装潢、口碑,食材的源头、色泽、口味,再分门别类,记录在案,吃到一定数量,多少也能悟出点门道来。

“浴室八点至二十一点营业,社会牛肉粉深夜才开门,凯辉便利店二十四小时不打烊。老素粉五元一碗,地摊火锅十二元一位,弘福寺里的香五元起,花果园的小单间只要大几十,宜北町的黑糖小丸子蒸奶茶要三十左右,而地图上所标的粉馆已变成一座废墟……”我这样记录着。宜北町是年轻人很喜欢的奶茶店,风格类似星巴克。

杨婆婆烤肉是文昌阁电台街的一家老字号,这里还保留着过去跑堂的传统,小二们进进出出,有的负责添炭火,有的高举着一把把竹签穿梭,嘴里喊着:“羊肉,牛肉,烤鸡脚筋……”我一个人端坐着,左右四顾,窥视着别人的热闹。主理人杨婆婆坐在我旁边,也默不作声,像电台美食街的精神领袖。

日间的贵阳狂躁且失和,我的观察变得凌乱,心绪也总是躁动不安。而夜晚则缓慢入安,我在小酒馆里喝得像一个温柔的傻子。

“我们的繁华都在酒吧里,街上没什么……”朋友介绍说,在贵阳只适合喝酒,咖啡馆虽多,但咖啡喝起来味道寡淡。那些旮旮角角里的酒吧多安逸,适合谈情说爱。

我来到民权路四号的一栋大厦,乘电梯往上,电梯先是停在了六楼的鸡尾酒吧,然后是八楼的宾馆,最后停在了九楼,“Local”酒吧还得往上走一层才到。这家酒吧音乐走的是工业复古风,周末是潮人们的舞池派对,偶尔也有一些现场演出。今天是沙子乐队刘冬虹的《自由之声》音乐会,底下的观众全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听他在台上反复唱着:“我不结婚,我不结婚……”

“Trip Smith”是另一家贵阳的酒鬼们常去的精酿酒吧,开在余家巷的二楼,不大的空间里塞满了人,若是到了夏季,就连巷子也会被堵得水泄不通。我醉眼惺忪地盯着墙壁上用来取暖的天然气炉(也是老贵阳特色),感觉眼前的世界正在明晃晃地燃烧。

歌手尧十三也在贵阳,他将柳永的《雨霖铃》唱成了贵州话,成了《无名之辈》的电影插曲。我觉得歌词正应了当下——“我一哈酒醒来我在哪点(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嘞岸边风吹一个小月亮嘞(杨柳岸晓风残月)……”我在微信上跟他聊过寥寥几句,也是关于喝酒的,他说他将要上北京,说有机会再整酒,小喝,小喝。

我把剩下的几晚空了出来,给了逸天城的大圣精酿,以及花果园中央商务区的那些空中酒馆。花果园中央商务区也是个不夜城,赛博朋克般的立体大厦仿佛要将天空都占满了,凌晨四点,上下穿梭的游魂们,才刚从楼栋的酒吧、KTV、米粉店里钻出来,又迅速地被楼上的小旅店“吸收”。


黔中山水的趣味


历史上的贵州是川滇楚粤的边地,似乎很少有人专门为了旅游造访贵阳。这一次我经过此地,原本只是为了去黔中的织金县寻访几位蜡染匠人,没想到却在贵阳逗留了数日。


贵阳的景点我只听过一个黔灵山。清康熙十一年(1672),赤松和尚在黔灵山上建弘福寺,山中树出石隙,浓阴障天,清风忽然吹来,幽籁徐起。黔灵山公园的一侧是1946年张学良与蒋介石的会晤处,一桩黄色的小别墅,屋檐底下成了老年人的麻将场桌,能支上三五桌,以此缅怀爱打麻将的张少帅。山上的一处凉亭,则是围棋爱好者的牢牢把控之地。

云岩区的“云岩”据说来自黔灵山的麒麟洞,洞内供有观音,还有几坛陈年的茅台原浆酒。张学良与杨虎城二人曾先后被幽禁在此。张学良在贵州待了8年,1941年,张学良患了腹膜炎,要在贵阳的中央医院开刀,修养期间便搬到了黔灵山中。

穿过麒麟洞是一条上山的路,山道被张狂的野生猕猴所霸占,游客包里的水果、零食、矿泉水等统统都得上缴,有的猕猴甚至还跳到人的头上作威作福。

山腰有一道分岔,通往黔灵山动物园,园子里动物不多,却修了一座很大的熊猫馆,里面有两只“海归”熊猫,管理员们需要不停地用弹弓来驱赶随时准备闯入的猴子,一对情侣在旁饶有兴趣地讨论着黔灵山的猴子与熊猫打架谁更有优势。

我逛完弘福寺便下了山,离开时云移动得很快,给人一种身处海滨城市的感觉。作为一名合格的旅行者,我沉浸在怀旧的喜悦之中,在清代画家邹一桂笔下的黔中山水里纵情,并被那些乡谚俚语深深地吸引。哪怕离开贵州之后,这乡音也像电台巷杨婆婆的烤肉味道一样,在我心头时时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