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5 09:11:53
海洋对古人来说,是陆地疆域的自然边界,也是海上贸易与探险的起点。我国的闽南地区山脉密集,海岸线长,当地人富于闯荡的勇气,有出海打拼的传统。闽南名城泉州古称『刺桐』,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站;这座被西方人誉为『光明之城』的港口在宋元时代曾占据着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的显赫地位。『苍官影里三州路,涨海声中万国商』,如今的泉州依旧是东方大港,它延续着『海上丝路』重港的辉煌,而其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又下沉到了百姓的生活日用中,总能让来到这里寻访的我领略它既古意盎然,又生机勃发的神采。
蟳埔民俗:簪花围中的春风
自古以来,泉州蟳埔村的男人勇敢地出发『吞海』,女人则留守家乡『讨小海』生活。蟳蜅女将鲜花留在了发间,簪围成四季如春的『花园』。簪花围的背后是女性直面生命无常的故事与保持美丽乐观心态的坚守。妈祖作为海洋女神赋予了当地人精神力量。农历正月二十九日,一场浩大的年度民俗『妈祖绕境巡安』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举行。
数年前的某个冬日,我独自来到古刺桐港畔的蟳埔村。温和清透的海风,日头悠长的晴空,行走在一望无际天空中的朵朵浮云,都让人无限舒适。妈祖庙前缭绕的香火燃尽了一整个秋的故事,蕴藏着一些关于信仰与牵挂的诗意。布满蚵壳厝(用蚵壳建造的房屋)的窄巷,榕树下如烟的光影,长街尽头的蚵仔煎,平添了人间朝暮的烟火气。
几位蟳埔女低着头,坐在板凳上,飞快敏捷地用小铁锥撬开海蛎壳,一只只水灵灵的海蛎便被剥出来了。她们靓丽的上衣与发饰光彩慑人,美得让人不忍直视。这份独特的美一直驻扎在我的回忆中。为了深入了解蟳埔村的地道风物,我找遍资料,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小小的泉州村庄中,蟳埔女习俗竟名列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热烈的簪花围、独特的妈祖绕境巡安节俗、就地取材的蚵壳厝,半夜出嫁的婚俗……蟳埔人的智慧和历史积淀蕴涵在此间民俗的诸多细节中。
村口近90岁的老奶奶向我娓娓讲述年轻时的故事。
闽南人自古敢向浩渺无界的海洋讨生活,真武庙前的“吞海”石碑显示了此地人民经风斗浪、征服海洋的魄力。据说,古时“闽南出海者十之仅归二三”,这样的危险系数实在令人心惊。蟳埔的男人时常随着出海的商船远离家乡。对蟳埔女来说,送别亲人之后就是吉凶未卜的忧虑和旷日持久的等待。
但她们没有资格在焦虑与担忧中蹉跎时光,男人去“吞海”,女人则要“讨小海”。蟳埔特有的滩涂提供了天然的海蛎养殖环境。海水涨潮时夹带而来的蚝苗会附着在海蛎石上,海蛎即可终年附着蚝石生长。为了维持家庭的生计,无论寒暑,她们在滩涂养殖海蛎,天未亮便肩挑海货去泉州老城贩卖。哪怕在当今市场,泉州本地人还是最爱一大早来“蟳埔姨”的摊铺前挑选海产,信任她们带来海鲜的货真价实,新鲜甜美。蟳埔女的勤劳与口碑让安定的小日子变得轮廓分明。
辛苦的劳作外,陪伴她们的还有美。清晨的海雾扑上蟳埔女的簪花围,在弥漫的水汽中勾勒出生命中一些温柔繁茂的光景。在所有清冷孤寂的等待中,哀伤被隐匿在了发髻的鲜花间。这份对美的执着缓解了焦躁的心情,使人坚信山水空万里,与君再相逢的那天并不遥远。簪花围泛着明亮又热烈的暖色,超越了时间与诸多坎坷。
蟳埔村供奉妈祖的顺济宫是全村民间信仰活动的中心场所。它经历了从明清到现代的不停重建,如今光辉璀璨地屹立在每个人的眼前。今年农历正月二十九,我在蟳埔村观摩了一场大型妈祖绕境巡安活动。村民介绍,顺济宫的香火是祖先三百多年前从莆田湄洲祖庙“刈香”而来,巡香活动从那个渺远的年代至今一直兴盛不衰。
每年正月伊始,“妈祖宫董事会”的成员就会悉心准备妈祖绕境巡安的各种事宜。农历正月二十九日清晨,日光将天空调和成明净清虚的湛蓝。海鸟拍打着粼粼水岸,盘旋在停泊的渔船上。那日海上风平浪静,一艘艘渔船如乘风而归的鱼,拥抱布满牡蛎的海域,告别汹涌波涛的潮汐。
东方既白,盛装打扮的妇女们自发聚集在顺济宫——扎花篮,拉大旗,煮斋面,忙得不亦乐乎。头上缤纷的簪花围与姹紫嫣红的大裾衫昭示着一场狂欢的开启。
上午十点整,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所有村民到顺济宫集合,将妈祖从顺济宫内请出,抬上铺满红绸的轿子开始绕境巡安仪式。窄小的巷子水泄不通,妈祖神轿被一群身着黄衣红背心的村民簇拥着抬出,后面跟着手持高香、神态怡然平和的蟳埔村民。
整个队伍长若游龙。打头阵的蟳埔女手持扫帚为妈祖“扫除障碍、开辟道路”;其后的几位男士各拿着高耸入云的彩旗,彩旗上写有“蟳埔天上圣母绕境巡安”。队伍里的村民们各司其职,有人抬着六面锣开道,有人手持三根点燃的一两米高香。一队德高望重的蟳埔阿婆手持一根点燃的一米多高香尾随其后。紧接其后的蟳埔女方阵简直是一场视觉盛宴。一列列肩扛彩旗、腰挂螺篓的蟳埔女队伍浩浩荡荡,分为龙虾螃蟹队、鲜花队、斗笠灯笼队、舞龙队、锣鼓队、鼓乐队等。每支队伍为首的两位蟳埔女负责拉开横幅。红底金字的横幅上写着渔船队伍的号码,展现着自家的虔诚。
锣鸣开道,花火飞天,绵延不绝的巡游队伍沿着海岸缓缓前行。村内居民的门户前早已摆放好了“香妈桌”,队伍所到之处,户主纷纷持香放鞭炮并进行祭拜。巡香队伍绕境一圈后,回到顺济宫。惊险刺激的一幕出现了,蟳埔青壮年竭尽全力地抬着神龛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打转,经过前后晃动、转圈颠轿、跨越火堆,最后冲向顺济宫,安顿神像。村民告诉我,轿子晃得越厉害就越能保平安,大家围着神龛在火堆前来回晃动寓意避灾祈福。
避灾与祈福,一直是中国老百姓心中最纯朴的愿望。每年的这场巡安是精神的狂欢,是美学的巅峰,但在热闹散去,回归平静后,村民心中希望的只不过是家人温暖相伴,人间健康平安。
提线木偶:泉州的一场好戏
古代中国的不少文化果实原本都有着宗教信仰的背景,最终则融入了百姓的日常生活。泉州提线木偶戏就是这样一种珍贵的文化遗产:传承多年的闽南大戏,从愉神转变为愉人,其复杂的技艺令人叹为观止。此次泉州之旅,我走访了两位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聆听他们讲述雕刻傀儡头与表演艺术背后的故事。
我慕名来到老城通政巷内的泉州嘉礼馆,观看一场提线木偶演出。幕布四垂,剧院一片黝黑。傀儡戏乐音袅袅而起,古韵十足,铿锵有力。作为木偶戏的当代普及演出,演师离开传统的八卦棚,操纵着手中的钩牌,面向观众表演《钟馗醉酒》。我盯着“宛然如生”的木偶角色钟馗,看它灵活的肢体,在舞台上闪展腾挪,喝酒摔杯。慢慢地,钟馗表现出了怀才不遇的忧郁,演师的动作带着喜怒哀乐的情绪,为角色注入了灵魂。我不禁好奇地抬头观察演师。幽暗的舞台灯光下,他或蹙眉或凝泪,忘我地沉浸在戏剧的世界中,提线下的钟馗与他心意相通,上演着活灵活现的精彩好戏。
演出时间虽短,我却深为震撼,产生了深入了解这种民间绝技的意愿。在一个花动满城的晴日,我来到位于丰泽区的泉州木偶戏院,为的是一探其中的究竟。
“刻木为偶,以偶为戏”,我首先拜访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泉州木偶剧团木偶头雕刻大师林聪鹏先生。他是中国木偶皮影“金狮奖”获得者,作品被奥运会博物馆收藏。在林先生二十多平方米的雕刻工作室中,一张大大的木桌上摆满了木偶头,生、旦、北、杂齐聚一堂,散落在地的木屑散发着樟木的清香。
他的笑容羞涩淳朴,一双眼睛清澈如被冰川水洗刷后的璞玉。见我远道而来,他直奔主题,指着桌上的工具与半成品,向我介绍起雕刻木偶头的章法。木偶头的生命从一块樟木的初胚开启。在下刀前,林聪鹏会琢磨大戏中的角色定位与人物性格。为了更贴合角色,他总是先雕塑泥稿,再跟编剧、导演商讨细节。定下造型后,他便闭关操刀,在极安静甚至孤寂的工作环境下创作木偶头。从开胚、定形、细刻、磨光、上土、再磨光、粉彩、定妆到最后的配饰,这套严密的程序,每一环都要求极重细节,若心有旁骛导致失误,便要从头再来。
在林聪鹏刀下,温文尔雅的小生,敦厚爽朗的老翁,雍容丰腴的名旦,恐怖怪异的精怪纷纷诞生。每一尊木雕都顾盼生姿、俯仰多情。林聪鹏赋予了他们性格、情感甚至是命运。为了在表演上达到效果,他根据剧目需要为木偶头安装机关以方便在舞台上展示特效,也开始用油漆替代矿物颜料上色。“油漆干得更快,不容易掉色脱落,色泽也更加鲜亮。现在舞台上有灯光对着木偶,粉彩颜色要比以前浓一点,不然木偶的肤色看起来太白”,林聪鹏这样介绍说。
匠人的成功没有天降馅饼,只有日日研磨。他从小就和哥哥一起到木偶剧团看戏,对手工艺有着与生俱来的爱好。12岁时,哥哥所在的木偶剧团需要帮工,他加入进来,跟着兄长边学边刻,记得学徒时期第一次参与雕刻的是《三打白骨精》剧目中的小猴子们。为了将小猴子刻得神态逼真,他用休息时间学习捏泥塑、画画,以打磨自己的造型功底。年幼时毕竟手上力气小,宽刀锉不动硬木头,他便用胸口顶着刀把借力。一天下来,肩膀与胸口满是瘀青。雕刻技法渐渐成熟后,他还是不满意自己对神韵和造型的把握,竟转行练习了一年表演,方真正理解演师对提线木偶的需求。
“您越来越出名后,有没有别的高薪机会来挖您走?”我不免有点好奇地问。
“有段时间,工艺美术行业很吃香,有公司想请我去设计工艺品,我拒绝了。”他顿了顿,看着我疑惑的眼神,又继续说:“很多人问我,赚多些钱不好吗,为啥要三番五次地回绝那些老板。可我还是喜欢雕刻木偶头。我雕刻的木偶啊,就应该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放在橱窗里做商品就没有生命了。”
“那您雕刻了四十多年,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他歪着头想了许久,才说:“实在记不起有什么困难了。自己喜欢,难事也是乐事。但我有些担心,现在的科技越来越发达,工匠花十天才能雕刻完的木偶头,3D技术打印几分钟就能完成,就怕过于方便的现代化科技会让人丢失纯手工雕刻的手艺。这些年我一直在带徒弟,但碰到有信念感的徒儿不多了。我希望我的徒弟能从见到一块木头开始便懂得如何定造型,如何下第一刀,而不是看着3D打印出来的木偶头学习,连五官比例不对称都发觉不了。”
林聪鹏的眼神中凝聚着对木偶头化解不开的浓情。匠人的手懂得如何满足人的需求与情感。木偶头和舞台要连接起来,需要人亲自去搭建这座桥梁。一门技艺应精于工,匠于心,品于行——或许这便是贯穿林先生手艺生涯的信念吧。
不仅如此,木偶戏更是一项综合艺术。演师除了心手合一,演出传统剧目时还需要配合“傀儡调”完成曲牌唱腔,以展示成熟完整的戏曲形态。一心多用、精准无误,提线木偶的演绎者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家。
沈苏革是泉州木偶剧团的台柱子。身为国家一级演员,他的气质儒雅含蓄,不像艺术家倒更像学者。初见面时,他正在配合“中美青少年学生线上交流”录制提线木偶科普教程,为学生们讲解与演示《驯猴》剧目。春寒料峭,他身穿薄薄的演出服在室外一次次耐心地出镜。演示结束,沈苏革见我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便解释说:“提线木偶戏要传承下去,不能只靠行业内的传帮带,还需要培养青少年一代的潜在传承者及新生代对木偶戏感兴趣的观众群体。”
这番话恰能印证他与提线木偶戏之间的缘分:“小时候因住在文化宫,经常能看提线木偶戏表演。比如,当时的创新剧目‘解放一江山岛’,里面的木偶会开飞机坦克,骑自行车,简直太神奇了!在那个文化娱乐相当贫乏的时代,木偶表演真是有趣得不得了,于是我便爱上了。”1978年,木偶剧团重启并招收新人接班,当时在图书馆工作的父亲鼓励沈苏革应试。长达两星期的多轮考核,包括了唱歌、朗诵、乐感、身体协调性、手指灵活度的多项考察环节,他从一千多个报名者中脱颖而出,与其他近30人一起入选,成为在提线木偶界鼎鼎大名的明星班级“78级”的一员。
当时的学堂设在老城水陆寺附近,办学条件虽然普通,教具也是老旧的木偶,但老师傅们个个都是技艺精湛的木偶老艺人,对这批天赋卓越的学生倾囊而授。谈起往事,沈苏革低眉垂目,唇角扬起——不用说,正是当年老师的温暖,教会了他以后如何带徒弟。
他让我提一下拉着小猴子的钩牌。哇,好重!不到半分钟,我的手臂便开始颤抖:“刚刚您拍视频时,提着如若无物,这是如何做到的?”
我的问题带他回到了学习基本功的徒弟生涯。年幼的孩子提着重达几斤的钩牌与木偶练习臂力。每次10分钟以上,不仅手臂要与肩膀平行,还要做到稳当不摇晃。每次下课后,手臂肌肉都酸疼不已,若不幸遇到如神经性疾病等原因无法提稳木偶,便得退出这一行业。提稳木偶后第一课是让木偶走路,直到行走、跑、跳都像真人般自然才行。这样的学习生涯持续了5年,当时那群天赋异禀的孩子,不少人都由于过程过于艰苦漫长而退出转行。
在5年科班的系统学习中,沈苏革凭借出色的唱功与优美的高音专攻生角。在舞台上,他是《白蛇传》中的许仙,也是《霸王别姬》中的张良。戏剧人生带给他极大的快乐。可是这份得来不易的快乐只持续了两年。进入变声期后,他的嗓音条件骤变,平时轻松驾驭的高音再也唱不上去了。剧团能安排给他的角色越来越少,沈苏革无比沮丧与迷惘,不少人劝他转行或者退居幕后算了。但他看着舞台,始终不舍得离开那个闪光的地方。
他的诚意打动了国际级名家黄奕缺大师。大师教授他杖头木偶的技法,杖头木偶戏作为木偶戏的另一类别,表演者不需要演唱。杖头木偶戏被黄大师引入大型神话剧《火焰山》中穿插表演。为了站上舞台,沈先生从头开始练习杖头木偶戏表演的基本功,贡献了一次次精彩的演出。熬过青春变声期,声音稳定后,黄大师的创新开放式表演节目《小沙弥下山》再次激起他重回提线木偶舞台的热情。他从杂角、配角开始演唱和表演,无论哪个站位,他都始终如钉子般扎在舞台上。2012年是沈苏革事业的转折点,剧团排演年度大戏《赵氏孤儿》,他在多年后重返主角位置。排练的4个月内,他无比认真与紧张,生怕错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哪怕练到嗓子发炎,去医院做雾化还是不肯放弃。他说:“木偶没有表情,都靠声音来诠释情绪,观众也许看不到将近4米高天桥台后的演员,但一定能感知到我们是否全情投入。”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年,《赵氏孤儿》获得了福建省第五届艺术节优秀剧目奖、个人表演一等奖等多个奖项。
择一事,终一生。哪怕路途坎坷,仍然不离不弃。他反复跟我强调坚持做木偶表演并不苦,反而是提线木偶行业给了他有滋有味又安定幸福的生活。我提出要拍摄他提着钩牌的手部特写,沈先生害羞地笑道:“我老了,手不好看了,哈哈。”可是,分明是那双略显沧桑的巧手,提起了沉重的木偶45年啊!
45年不短,但对沈苏革来说还不算长。2023年开春以来,观众如潮水般涌入剧院,他在11天内表演了45场剧目,虽然累到发抖,但观众的热情给了他动力,也支持着他提着木偶在舞台上继续闪光。
永春制香:香气中的海上丝绸之路
泉州达埔镇汉口村有一群匠人坚守着古法天然制香,这一受到海上丝绸之路影响的产业如今欣欣向荣,文化延续下的香脉,也飘到了国外。
有一缕香气,以其缥缈的身姿贯穿于中国悠久的文明之中。起初它是远古祭礼中被人高举着的燃木,曾缭绕在庄严的宗庙门前,也曾蕴藉在文人的案头。“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古人相信,闻香能令人心洞彻澄明。熏香也是古今不少文学作品的刻画的对象:《红楼梦》中,它成为薛宝钗用尽四季花事,专营刁钻时机得到的冷香丸,也隐于妙玉“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的对句中。张爱玲的小说《第一炉香》则请读者“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的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从椒兰芬苾到沉檀龙麝,从名士的雅趣到百姓的日常,香气内缱绻了太多中国人的偏爱。
泉州与香也有说不完的故事。相传,唐代晋江东石人林銮是位航海家,开通了泉州直航渤泥(加里曼丹岛北部文莱一带)的航线,以丝绸换取香料,带回来的加里曼丹岛香料是泉州当年主要的进口物资。泉州诸多海商看到了香料的商机后,纷纷参与东南亚地区的贸易活动,使得香料贸易见证了泉州港“千帆竞过、百舸争流”的鼎盛繁荣。
永春县达埔镇一年四季里只要是晴日总能看到气派的美景。山色如娥,诸多制香户在空旷的场地上暴晒姹紫嫣红的香签。横排数列,一望无际,从远处望去是浑然天成的画作。宋元时期,随着季风来到泉州的阿拉伯人是那时主要的香料贸易商,当时曾任泉州市舶司的阿拉伯商人蒲寿庚,其家族世代经营香料。明末清初年间,蒲氏家族移居达埔,他们发现此地气候宜人,植物繁盛,适合播种制香原料。于是重操香业,并将制作工艺教给了当地汉口村民。
汉口村最悠久的香厂——汉口制香厂内香灰袅绕。浑身沾染香粉的工人们用古法制作天然香。传统的永春篾香制作过程步骤繁多,包括沾、搓、浸、展、切、抛、晾、染、晒9个流程。在现代机器的帮助下,部分的制香工艺得以简化(如展香、抡香),但一些需要手上技巧的活仍离不开经验丰富的制香工。他们神情专注,动作娴熟,迅速挑出大把竹签中硬度不足、长度不够、粗细不均的那些弃掉,并将好签捆成碗口大小的圆柱体后系紧。再将竹签在水中浸透甩干,放到香粉中均匀抖动。不一会儿香签便沾满了香粉,如此需重复数遍才罢。
我站在车间外不远处参观,空气中弥漫着极细的香雾,一不留神衣服上便已染上斑驳灰白色。但奇怪的是我闻到后并无想打喷嚏的感觉,肺部也没有不适,反而只闻到了温暖的草药味与清新的植物香。休息交班时,我见一位迎面走来的老制香工精神矍铄,好奇地问他:“在车间做了几十年,身体可否适应?”这位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老人似乎不太理解我为何这样发问,他略微掸了掸身上的香灰,朗声说:“我可是家里身体最棒的那个!”
车间不远处,上楼便是大晒台。一对戴着斗笠的夫妻将香签染色后平铺晒干。晒香是一门辛苦又看天吃饭的活计。天气好时,只需要几个小时,温暖的阳光便能晒干篾香,但一旦忽然下雨,工人们便要紧急抢救香签并运送到烘房内以防受潮。这些为制香业工作了一辈子的工匠们,用传承工艺的真心换来了泉州永春乡的好名声。永春制造的篾香供应整个闽南地区,且延续着海上丝绸之路的繁盛,大量出口到东南亚国家。
林文溪既是永春制香的非遗传承人,也是一位企业家,至今在制香业耕耘了37载。早年,他的祖辈在达埔开设的“兴隆香号”口碑极佳。他说他仿佛生来就该做这行,年少时就对香非常好奇,小学生时期常在路边偷偷看别人制香,下课后背着书包又在路边玩香。刚满16岁他便到汉口制香厂当学徒,比同期的学徒更快地掌握了制香的全部技艺。这棵好苗子很快被人发现,转聘到台资企业,一路做到管理岗位。祖辈的香缘、兴隆的名号时常萦绕在他心头,作为家族第四代传人,他认为能回乡重振祖业,反哺家乡比高薪来得有意义。
1993年,他毅然回乡办厂,重新打出家族香号,兴隆制香世家在他的手中重新开花结果。开始他的制香路走得并不顺。当时有着300多年历史的永春篾香市场竞争激烈,重新开张的品牌并不占优势,如果继续专攻篾香,亏损状态很难改善。古籍中的香方能让香在焚烧时有百花香气,清新芬芳的花香是诗歌的韵脚。它既能氤氲在仕女的帐幔中,也被佩戴于衣裙间、悬挂于车内。他决定自己创造符合现代审美情趣的花香香方。不断尝试了几十种花香材料之后,最终林文溪选择了清甜轻盈的雪梨香。为了让雪梨香气留存更久,他又钻研了两年,某天实验的香方终于取得了突破:雪梨香还未点燃时,便发出了沁人肺腑的雪梨香气,而点燃之后,香气袅袅向上升起,芬芳飘逸,整栋楼的同事们都闻到了这份香,悠然忘忧。
“雪梨香成功后,我真是发自灵魂深处地喜悦,不止为盘活企业开心,更多是因作为一个制香人,能与千年的香脉并肩而行,创新出香方而自豪。”他沉浸在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中,眼神异常温柔。
“传承与创新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一定也有很辛苦的时候吧。”我继续问。
“除了研究方子,寻找好材料也很耗费时间。年轻的时候,我踏遍了沉香的产地。只要真正爱这行的人都知道,不同地区与年份的沉香质量差别巨大。以次代好的沉香原料,就算爱香人的鼻子一时闻不出来,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我以前经常去偏远的山区找原料,开车走那些九曲十八弯的路,光进山就要半日,经常晚上回不来,就借住在老乡家里。有烟火的地方就有香,好香难做啊!”顺着沉香原料的话题,他又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名气做出来后,他成为本地香业领军人之一。有次与团队一起去日本参加斗香大会,空闲时去逛一家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香堂。营业员热情地招呼他们随便选,但是左看右看,他还是觉得价格比中国香堂内的同类贵太多。营业员见他们兴致寥寥,说堂内好香很多,可再细选。这时他与朋友盯着香堂一角摆放的奇楠沉香:“就这块还行,卖不卖?”老板意识到来的是眼光毒辣的中国香业专家,赶紧出来诚心交流,双方收获都很大。那天他很开心,香作为中国的文化基因之一,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了日本、印度、阿拉伯等地区,与当地文化结合,焕发了新的光彩。如今能与香文化盛行的异域进行比赛与切磋,是文化交融后的双向影响。
为了致敬海上丝绸之路,让人们在品赏香品的同时,感受海上香路的文化魅力,近年来林文溪又从海丝沿路的几个制香大国得到灵感,研究出一套新香品“海丝·兴隆香之路”,套装包括竹签形的永春“千年沉香皇”、越南“红土水沉”线香与印度“老山檀”等不同香品。珍贵的千年沉香皇,其内敛的香气如同中国制香人的品格,蕴藏了几代人的奉献与传承。越南“红土水沉”线香味甘悠远,浓重,青烟弥漫中仿佛能看到水手们在港口停锚,将一箱箱珍贵的原料搬运下船。闻到老山檀时,旅程抵达印度,制香人寻找到了古老神秘的珍稀檀树树种,在历史上,这种象征着权力和地位而被誉为“皇室之树”的香料被装箱上船,它将随着贸易的风向去到下一站。
三年前,他将香品送去迪拜斗香会比赛。高手云集的全球斗香会上,来自各国的资深品香师齐聚一堂,同时盲品同一款香,再各自给出评价。当评委们打开套装,拿出精心搭配的点香器时,想必也领会了设计者的匠心——莲花的形态、精巧的纹样、独特的配色,都展现着一个芬芳绵远的香世界。就这样,一座玉兰奖金奖的奖杯从迪拜寄回了泉州。
我离开前询问林先生:“香对你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他笑着说:“我的人生可以没钱,但是不能没香。”
活泼的天际线:泉州丰富精致的建筑装饰
古时航海要靠风力,在等待季风再次出发的近半年内,来自印度、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商人聚集在泉州城南的德济门外,建造故土的宗教场所与房屋,因此留下了诸多糅杂浓厚异国风格的建筑物。梯航万国,十洲云集的气派悄然融入了市井烟火气之中。
泉州的天际线活泼多变。走在古城中,天主教堂的尖塔,清净寺的穹顶,大厝飞翘的燕尾脊,近代盛行的山花比比皆是,旅人一昂首便能参与应接不暇的文化盛宴。传统的闽南大厝上,有着人类理想中“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的桃花源——那便是剪瓷雕工艺。
瓷器是海上丝绸之路中的贸易主体,泉州从不缺色彩艳丽、质地晶莹的瓷片。智慧的匠人以灰泥为坯体,用剪瓷钳子、灰匙等工具巧妙地将各种颜色鲜艳、胎薄质脆的彩瓷片剪成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细小瓷片,进而贴雕出各类形象生动的造型。这一新颖的美学创作符合泉州日照充足、雨量充沛的海洋性气候,也让建筑装饰经得起风吹雨淋的考验。
泉州老城的涂门街留下了大量多元宗教文化融合的建筑。其中通淮关岳庙上精美的剪瓷雕美得令人不忍离去。正脊两端共二十多条飞龙卧于其上。它们气势磅礴,腾空飞舞与屋脊正中的三颗龙珠和六个宝葫芦交相辉映。建筑师不仅考虑了神话色彩,也力图让屋顶符合老百姓对居住空间的娱乐需求,于是将戏台子永久保留在天空中。脊间 32 处“排头”都装饰着单人或双人骑马的武士,还有“八仙传说”和“水浒梁山”故事,里面的人物衣襟欲飞,面容生动,大有吴道子“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之画风。
泉州古建筑保护中心的剪瓷雕非遗传人向我介绍:戏剧雕塑的制作难度最大,因为完全立体,力求栩栩如生。工匠们须先用铁丝或竹篾做骨架,用糖水灰打好泥塑坯形,再粘贴上瓷片。瓷片的颜色也有讲究,多选用明亮的中国的传统色,比如亮黄、翠绿、胭脂等,这才造就了人们见者有喜的寓意。
梧林村的清晨,阳光让红色的闽南大厝变得更为温暖。我进村没走两步,只见42座大厝,11座西洋楼和22座番仔楼共同构成一场“建筑饕餮盛宴”。多彩的异域建筑文化和精湛的建筑技艺让人目不暇接。
古村落中最高建筑“五层厝”是菲律宾华侨蔡德鑨的宅邸,该楼聘请英国设计师设计,投入巨资修建,曾是泉州南门外地标性建筑,建造于 1936 年,坐西北朝东南。楼外部为钢筋水泥混凝土墙体结构,古罗马式艺术风格,大门采用闽南官式大厝传统构造。大楼主体结构刚刚完工,抗战就爆发了。蔡德鑨放弃了内部装修,将装修款省下来捐赠给政府购买实体飞机。如今仔细观察二楼到五楼的围栏,上面依然枪眼密布。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当年防御的惨烈。
另一栋特色建筑是修养楼。人们称这座布满欧式雕花工艺和借柱廊造工艺的民居为“枪楼”。1934年,社会动荡,匪盗横行。修养楼的主人,梧林村华侨的女眷吴当,与当时在菲律宾经商的儿子一起出资为村民兴建了一栋能防御外敌的碉楼,并寄回防御物资,资助村民自发组织的自卫队。当年那支在碉楼上轮流看护家园的青年自卫队被称为“二十四猛”。
这样的爱国往事,梧林村还有许多,比如放弃电梯建造捐款抗战的朝东楼,改造成旧学堂的侨批馆。华侨不仅赋予它们华丽的外观,更注入了高尚的家国情怀。与村落共沐风雨的古树守护着梧林村的似水光年,也等待更多人读懂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