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9 14:00:47
盐曾是青藏高原上的“黄金”。据《隋书》记载,当时的藏北地区“尤多盐,恒将盐向天竺兴贩,其利数倍”。千百年来,普洱的盐都、芒康的盐井、日喀则的盐湖都曾繁华于世,因盐而兴的盐业、运输业,开辟出无数条跨越横断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与祖国内地、尼泊尔、不丹、印度通连的细小走廊。其中最重要的两条盐路,一条向西经日喀则、阿里,进入拉达克,与丝绸之路相接,一条则向东经林芝、昌都,进入川滇,与茶马古道相连。
一年之间,我不停地往返于普洱与阿里,从春天到秋天,为的是拍摄的一个与盐有关的故事。其中的几站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普洱曾是古盐道、茶道
的交汇之地,而这里如今仍是茶叶的主产地,咖啡日渐时新,盐业却早已沦为遗址。芒康的盐井乡保留着世界上最原始的制盐方式,千年盐田安然无恙。扎布耶盐湖日前发掘出储量巨大的锂精矿,让这个偏远荒凉、空气稀薄之地变成了21世纪的能源源泉。无疑,盐的象征意义在今天已高于它的实用价值,而此间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商业路网也变得旖旎多姿,展现着动人的文化魅力。
普洱 盐都的咖啡之缘
海拔1300米、年均气温18.9℃的云南西南隅,蕴藏着一座北回归线上的物种绿洲——普洱 。亚热带季风常年吹拂,润泽着这片土地,当地草木葳蕤,物候现象显著。
茶马古道一条发于雅安,为川茶入藏线路,另一条则发于普洱,为滇茶入藏线路。2007年,“思茅”正式改为“普洱”,这不啻是为自己的茶马古道之源正名,而这里“滇南盐都”的名号却早已没落。
普洱与越南、老挝、缅甸接壤,当地还存有三座古驿站遗址——那柯里、碧溪和磨黑。“磨黑”就是傣语里“盐井”的意思,可见“滇南盐都”的称谓并非虚名。此间采盐的历史可以追溯至汉朝;元、明、清代都曾在磨黑设盐政,民国时期设盐政公署,磨黑是云南的四大盐矿区之一。
今天,咖啡成了普洱的另一大产业,经过雀巢、星巴克等国际品牌的常年耕耘,普洱目前拥有种植面积、产量和品质都称雄全国的咖啡产区,并已成为一个国际咖啡交易中心。云南咖啡生豆大赛、“云南咖啡风味地图”杯测大会等咖啡行业盛会每年都会在普洱举办。“云南咖啡风味地图”是一个公益项目,宗旨是通过收集、烘焙、杯测云南各产区的咖啡样品来界定云南咖啡的风味。
西藏咖啡师措姆每年都受邀参加在普洱举办的“云南咖啡风味地图”杯测大会。海内海外的咖啡师会聚普洱,对于措姆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交流机会。在她看来,如果想要在西藏做出国际标准的咖啡,就必须了解行业前沿,知道什么才是好的。
措姆的老师马丁·波拉克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是“云南咖啡风味地图”项目的发起人。他来到中国已经十几年了,咖啡馆也从青海西宁开到了云南普洱。这些年来马丁一直致力于中国咖啡人才的培育,自己在中国咖啡圈也收获了不小的名气和口碑,他的理想是让普洱的咖啡像普洱茶一样走向世界。
马丁在青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藏区是他事业的起点与福地,他自己也痴迷于当地独特的文化,惊叹此间民众对咖啡文化的接受程度。作为西藏唯一的Q等级国际咖啡品质鉴定师,措姆获得了马丁老师的特别关注,两人还萌生过联名推出一款“茶马古道挂耳咖啡”的想法。
2022年的杯测大会共邀请到170余名全国各地的咖啡品鉴师,杯测的样品数达到500多份,他们将在3天内,经历13轮高强度杯测,品鉴7000余杯咖啡。
每位杯测师需按一定的顺序,来品鉴每支咖啡豆不同的风味特点:先细嗅干香,感受咖啡豆与水果相关品质的丰富状态;再闻湿香,检验在咖啡豆的烘焙过程中,糖类、氨基酸和蛋白质之间所产生的美拉德反应;最后通过啜吸,评估咖啡的风味、余韵、酸质、醇厚度,伴随着啜饮声,让咖啡汁覆盖整个口腔,同时吸入空气,触发鼻后嗅觉,更好地感受咖啡的香气部分。
杯测大会之际,凡有空闲时间,措姆都会跟她的咖啡同行结伴前往普洱本地的咖啡庄园和咖啡工厂,了解本季咖啡的出品情况。位于普洱之南的大开河村,与莱阳河国家森林公园比邻,是亚洲野象经常光临的地方。大开河村处在咖啡黄金种植带,全村90%以上的农户都种植咖啡,面积达1.8万亩,一块又一块的咖啡地,连接着一片又一片的茶田。在退伍军人小李家的之光咖啡庄园,咖啡品鉴师们与咖农面对面进行交流,并亲自前往咖啡地查看本季咖啡的生长情况。
咖啡这种农作物会受到种植、天气、雨水、采摘、晾晒、处理、储存的影响,每一块咖啡地小气候的细微变化都决定着咖啡豆甄别选拔的最终结果。前往产地是职业咖啡人的必修课。咖啡也在静候着农人的收割,姗姗来迟的雨季,让等待变得愈加漫长。
筵席虽好,终有散场,3天的杯测大会闭幕,离别之际,在场的咖啡师们依依不舍,眼泪纷落。在晚上的闭幕派对拉花比赛中,措姆的一个朋友——从澳洲归来的何何——获得了全场第一名。措姆收获了与各地咖啡师的友谊,并打算将这份情缘带回西藏。
正如茶通过茶马古道传入藏地,咖啡入藏也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极富趣味的历程。咖啡在藏语中的音译是“Gofee”,而在藏地民间,人们更喜欢亲切地称呼它为“烤茶”。20世纪30年代,西藏的江孜才出现了西藏第一座咖啡馆,名为“罗措”;今天的拉萨城,咖啡馆已同甜茶馆一样普遍,在大街小巷遍地开花,随着几百家大大小小咖啡馆的涌入,常住人口不到百万的拉萨,一跃成为全国咖啡馆密度最高的城市之一。
措姆在拉萨经营着四间咖啡馆,其中的一间坐落于八廓街古城内拥有两百年历史的夏扎大院。措姆打算在此举办一场国际杯测活动,这或许是西藏第一次以咖啡为名发起的“微型商品博览会”。
杯测的供货商是一家来自也门的贸易公司,同措姆一道参加了2022年的“云南咖啡风味地图”杯测大会。也门是世界上最早开始农业种植咖啡的国家,咖啡豆正是从也门的摩卡港出发,走向了世界。此次杯测是也门咖啡豆第一次走进西藏。相信不远的将来,咖啡会像茶一样在雪域高原开华结实,西藏的咖啡也将在世界咖啡版图上拥有一席之地。
古往今来,西藏与内地其他地区的交流从未中断,在新旧茶马时代,两种交汇贯穿始终:一种是物资的交换,如过去的茶,今日的咖啡;另一种是文化的交融——无论是咖啡还是茶,承载着的都是文化的深厚韵味。
盐井 盐田之歌
西藏芒康县的盐井纳西族乡,地处澜沧江撞入横断山脉的一处缺口上。盐为流通,井为秩序,这里马道踏歌而出的无名小径,如同毛细血管网,牵系着西藏与内地。
从普洱到盐井,我们行驶了一千公里,为的是拍摄一个中学合唱团的故事。来自西南孟加拉湾的热带季风,携带着热浪钻入澜沧江的深邃峡谷,车窗外光照强烈,比高原更灼热,白色的村庄散漫在高谷平地上,干热河谷中村落与农田错落。沿江两岸,山体狭长,数千块盐田排布其间。红白盐田明暗相衬,犹如雌雄孔雀。盐民们世代口耳相传的走马之谣,又从江边拂到了岸上。
作为藏边的食盐产地,盐井已有上千年的制盐历史,至今仍完整保留着世界上最原始的制盐方式。这里的上盐井、下盐井、加达和曲孜卡等村落紧依澜沧江,江边卤水资源丰富,分布着数十口蒸气腾腾的天然盐井,村民们用木桶从盐井中取得卤水,倒入盐田,让阳光蒸晒,卤水晒干后即得粗盐,经进一步晾晒打理,即成食盐。
盐井的海拔仅有2400米,这里的夏秋比起其他藏区来说,实在是太热了,盐井人平均消耗的冷饮数也远高于别的西藏人,小冰棍吃起来一根接着一根。峡谷里昼短夜长,温差极大,好在藏族人的衣袖都可以自由缩放。盐井人生性热情,来时献歌,别时送舞。
我住在曲孜卡乡半山腰的一间酒店,脚下便是澜沧江,太阳每日从对面山升上来,又从这面山落下去。酒店旁边是藏传佛教的拉贡寺,寺内饲有雌雄两只孔雀,照应着红白盐田的隐喻。
每到夜晚,独坐在八角凉亭下的我,将耳机罩住耳朵,面朝群山,凉意袭来,感觉很迷幻。澜沧江峡谷的夜色可真好看啊,月光雕刻出山的轮廓,我只要坐着,就能看上好久。这里与天空很近,一只巨鹰倏地从我身旁擦过,急如星火。对岸疾速远去的夜晚车灯仿佛滑向了天际。
清晨时分,朝晖掠过了高低错落的盐井民居,让深峻的峡谷伸了个懒腰,短暂的白昼将至。我们的故事将从两位盐井中学合唱团昔日的成员说起。高中毕业生益西拉姆来到了上盐井村的洛松扎西家,两人刚刚参加完高考,即将迎逢各自不同的人生旅程。
志愿填写的忐忑期,让他们忆起了初中合唱团的日子,如若没有遇到曲措老师,洛松扎西或许只能当个放牛娃,在山顶同鸟儿放歌。而现在的他们,正向往着洞庭、辣椒与大海。
曲措老师是盐井中学有名的四大严师之一,却长着一副康巴女孩的甜美面容,很难有人不被她的外表吸引。讲台上的她举手投足间释放着舞台一样的魅力,台下的她热情、礼貌,又带着顽皮和乖戾的个性。
曲措从小的梦想是当一名歌手,能够站在舞台上为人们唱歌。但出于藏族人孝悌为先的传统观念,她从藏大毕业后毅然回到故土盐井,过上了纤尘无染的生活。合唱团的孩子们,成了她音乐逐梦的依托。
此间澜沧河谷又到了杏子肥时,成熟的杏子会不断落下,益西拉姆和洛松扎西围坐在老师家的杏树下,谈及老合唱团的近况,以及对未来的打算。瓜熟终会蒂落,涓流汇向沧海,曲措老师希望现在的孩子们都能出去闯一闯,脱离自己的“心理舒适区”。
上盐井村的人祖祖辈辈都在茶马古道上闯荡。这是一个天主教徒与藏传佛教徒同生共长的村庄,山谷虽深,公路盘曲而上,千年盐田仍保留着过往的风貌。
位于上盐井村的天主教堂是盐井的一道独特景观,它是目前西藏境内唯一保存的天主教堂,由法国传教士邓得亮神父创建于1865年。上盐井村也是白玛曲措的老家,曲措的大伯曾是茶马古道上的骡夫。昔日在上盐井村的山岭小道上,铜铃声曾不绝于耳,那漫山遍野的驮盐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据大伯说,从盐井到县城芒康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过去驮盐要走三四天,到了县城,还要每家每户挨个去换盐,四百斤的盐差不多要十天才能换完,等换得二百四十斤青稞,来回就得半个月左右。寄宿、吃喝都要靠买盐的那家人,那时候生活艰苦,如果那家人的条件不好,就只能挨饿。去巴塘或察隅则要一个月左右,以前粮食紧缺,要不停地运盐来维持生计,几乎没有空闲的日子。
如今上盐井村的村民,早已不用行船走马三分命的奔波,闲暇之余,大伙儿依然会围坐在梨树之下,拨弄弦子,唱着马帮歌谣——《阿拉拉姆》,跳起古昔的盐井卓舞。《阿拉拉姆》的歌词通常不会那么欢快:“我在走马帮驮盐的路上,我用歌声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也有歌词这么唱:“这个地方是宝地啊,就算以后大家各奔东西,各自去到不同的地方,但是心依然都连在一起。”时间之外,世代变迁,山回路转的旧日马道,唯有歌舞亘古不变。
澜沧江畔的宛转歌谣,依旧在盐井中学的合唱团里传续着。八年级的同学们行将踏入初三,合唱团的生活也将要结束。音乐老师白玛曲措为此准备了一场特殊的演出,用传统的马帮弦子咏唱今天的盐田生活。这将是盐井中学合唱团成立以来的首度原创,创作的任务交给了合唱团的主力——昂旺扎西。
山间铃响的马队在盐井早已绝迹,唯独山高路远的拉贡村还保留着这最后一队马帮。合唱团学生次仁拉姆的家就在拉贡,这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全村只有七户人家,想要上到山顶的村子,得在颠簸的土路上开足两个小时,一路贴着悬壁,脚下是蜿蜒险峻的澜沧江,如果稍不留神,就会跌落谷底江中。
为了找寻灵感,曲措老师和昂旺扎西来到拉贡村,找到了次仁拉姆的爷爷,侧耳聆听他的马帮传奇。爷爷对我们说道:盐井有红白两种盐,分布在澜沧江两岸,对着盐井的盐田是雄孔雀住的地方,对着加达的盐田是雌孔雀住的地方,所以两边的盐田色彩不一。红盐主要用来洗脚、洗澡、喂牲口,白盐主要用来给人吃。
当年的拉贡村是从盐井驮盐到察瓦龙的必经之地,这一段路程被视为盐井最危险的一段。运盐的驮队根据路途长短和换盐的情况,有的要15到20天,有的则要一个月左右。规模大的驮队往往有着两三百头牦牛,每走到水草丰美的地方,就得给牦牛卸货,喂它们吃草,人们也休息,跳舞、唱歌、喝酒。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等盐巴换回来食物,马帮的汉子会用欢颂的歌舞庆祝,当地人也会纷纷加入进来,拉起悠扬的弦子,又唱又跳,相聚甚欢。
拉贡村的山上有一座美丽的圣湖,湖水呈松石绿,清澈见底,这跟曲措老师小时候的梦境一模一样。爬山路上,曲措云淡风轻地跟我讲起一段痛苦悲伤的成长经历:她从小的梦想是站在舞台上,但自从经历了校园霸凌,就开始变得叛逆起来,成为老师眼中的“坏孩子”。后来她为了音乐奋发图强,考上了西藏大学音乐系,眼看就要梦想成真,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将她的人生计划完全打乱了。
藏大毕业后,曲措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段时间她的内心非常挣扎,再加上疾病的折磨,就愈发痛苦。直到她遇到了一群可爱的学生们,这些孩子很多都来自贫苦的牧区家庭,不少孩子的父母已经离异,缺乏完整家庭的关爱,这让她有了创办合唱团的想法——“其实孩子们也会反过来修复我们的内心。”
她的合唱团没有固定成员,对待所有的学生都一视同仁。对于合唱这门艺术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默契。学生不仅要了解每首歌曲的人文内涵,老师还要适材而教,让每名学生都获得发声的机会,这也正是曲措老师创立合唱团的初衷。
临近中考,音乐老师曲措只能在紧张的考试间隙,勉强为合唱团的同学们挤出排练的时间。《盐田之歌》改编自茶马古道上的传统歌谣。昂旺扎西在创作的过程中,回忆起初逢盐田的一幕:站在堤岸上,面朝湍急的澜沧江、螺纹般的深邃盐井,先辈制盐的辛勤劳作场景、千百年来盐井人对于宝地盐田的颂扬之辞一时都涌上心头——这灵感帮助他完成了《盐田之歌》的创作。
《盐田之歌》对于从未进行过词曲创作的昂旺扎西及首次演唱原创歌曲的合唱团来说,都将是一次验真求实的大考。正式演出之前,曲措老师想要带领合唱团,融入自然之中,背朝澜沧江的深川峻岭,来一场以江为幕的实景彩排。彩排在紧张的准备当中,平日里外表亲和的曲措老师,也倏地变得严厉起来。
千百年间,古老的澜沧江始终不弃不离地环抱着盐田。远方的山峰积雪犹新,光线赶走了牧人的羊群,直得像刀刃一样。薄雾散开,在阳光与阴影的争斗之中,无菌的云朵忽然张开,为我们点亮了聚光灯,一首盐田之歌正待上演……
凡是过去,皆为序曲。先辈盐民们始终无法想象,“以盐为生”的生活方式也会成为过往。盐田之歌给旧的曲调增添了新的诠释。在交通便捷、通讯发达的今天,茶马古道未曾消失,盐田融于风景,古道存于人心。
初三的孩子们即将毕业离开盐井,前往市里读书,第一届合唱团的同学们也将踏上去外地的求学之路,曲措老师和她的团员们依依不舍。天下着雨,初三毕业生在音乐教室楼下跟曲措老师一一告别,献上用自己的零用钱购买的哈达。曲措老师故意回避学生们的眼神,但还是眼含热泪,几位女学生呆立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开——“你们快走吧,不能再说了,再说她们就哭了。”
老团员在给曲措老师的信里写道:“还记得第一次上音乐课的时候,听说音乐老师特别严厉,我们全班都屏住呼吸,但您进门的那一刻,完全跟我们想象的判若两人。您是如此年轻,迈着矫健的步伐,绑着高马尾,那样青春活力……我们即将毕业,虽然有太多太多的不舍,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花开终会花落,曲终会人散,但我们的心会永远跟您在一起。……不要忘了我们这一群可爱的孩子……”
作为拍摄者,我们往往只是为了摄制项目而走近一些人,而对他们来说,你已经闯入了他们的生活,等拍摄结束后,你没有理由再存在于此,告别也成了唯一的选择。在跨过滇藏界的一刻,我们都突然释然了,所有的记忆只住在故事里最好。
十日,如同于山顶上做的一场梦,梦的余温会继续温暖着我们,住进名曰“纪录片”的房子,舞台上光影变幻,悲喜每日上映,多希望它永不会杀青,希望在这土地上遇到的你们都将拥有美丽的人生。
伴随着不断的告别,四周的远山淡影将我们重新推到路上。夜色催更,苍山如墨。
扎布耶 白色黄金
阿里中线是羌塘高原上的多湖地带,日喀则仲巴县的扎布耶茶卡就位于这一地带的核心区域,它像一块突出的半岛,嵌入阿里地区的疆域,以西是阿里的革吉县,以北是改则县,以东则是措勤县。
海洋褪去,地壳隆崛,使得这一带的河流都是内流水系,湖泊被封闭起来,河流带来的矿物质在湖中不断聚集,随着水分蒸发,留下了这片喜马拉雅山上的盐原。地处高寒,植被极稀,盐原一眼望去,如同孤独的极地。
白色的盐是扎布耶湖神赐予的礼物,一袋袋食盐,被长途跋涉的牦牛队驮向南方,换取日喀则的青稞,尼泊尔的舶来品。
我们从拉萨出发,沿阿里南线往西,经过日喀则、拉孜、萨嘎,目的地是扎布耶茶卡。我并非高海拔的崇拜者,从16年前第一次踏足西藏到今天,我还从未涉足过阿里。车驶过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每每翻过垭口,都像是对痛苦的短暂“缓刑”。
一路上都是“措”—— 湖泊,高原上的湖泊,有的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拥有不同姿态的海岬与海潮,有的一眼望去就是蓝,蓝到你怀疑它的真实存在,有的则拥有自然界中各式各样的色彩——因湖水的淡咸而产生的蓝和深蓝,因矿物质和微生物所构成的白色、绿色、黄色、橙色、枣红色——仿佛青藏高原的眼影盒。
我们路过布麦村时,路边有一片蓝宝石状的湖泊,有点像约旦的死海,周围山谷的地貌也像极了约旦和以色列。越往西走,人们的相貌越和拉萨人不一样,他们能够在高原上健步如飞——在5000米海拔的赛马节上比赛冲刺跑,而且始终保持着“天塌了都不怕”的乐观态度。
去往萨嘎县的前方出现了两条岔路,都可以通往扎布耶茶卡。我们去时选择过仲巴县城的那条,铺装路面要多一些,但一天很难赶到。回时取道阿里地区的措勤县,由于土路上的路标不太明显,支线较多,以至错翻了一座大山,在荒野上绕行了几十公里。
后面的那条路线会途径一处高海拔温泉,名叫搭格架喷泉,海拔5086米,数百米长的河谷两侧,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泉眼,是中国规模最大的间歇喷泉群,漫山遍野的泉眼从地表喷出,感觉像火山喷发一样。我选了一处人工开凿的泡池,泡了有足足半个小时,起身时两眼昏暝,人差点没能站起来——高海拔地区还真不太适合泡温泉。
途中我们在拉孜县城和仲巴县城各住了一宿,这里日出日落都要比内地晚两个小时。仲巴县城的海拔有4700米左右,高寒缺氧,在夏天也像是过冬天,一条不长的主街,川菜与藏餐各占一半。过仲巴县城以后,从阿里南线直插到阿里中线,还要走上大半天才能到扎布耶茶卡。
仲巴县城到扎布耶茶卡这一段是羌塘高原的腹地,人迹罕至,植物稀疏,却是高原野生动物的游乐园。在公路的中央和两侧,我们近距离遭遇了野狼、藏原羚、藏羚羊、岩羊、鼠兔、藏野驴、红嘴鸥等珍稀野生动物,像体验了一场非洲大陆的游猎摄影团。
翻过一座海拔5547米的垭口,海拔就一直居高不下,感觉呼吸和心跳都已经跟不上了。我在途中昏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一座巨大的淡水湖——塔若错,再翻过一处垭口,才终于见到了白色的高原调色盘——扎布耶茶卡。
来到扎布耶茶卡,就像是走到了地球的边缘,这里空气稀薄,白昼属于热浪与干燥,夜晚属于寒冷和寂静。天刚蒙蒙亮,太阳将群山染出一道柔和的橙色,下午烈日当空,夜晚银河形成环状——银河会反复地提醒我,这世界无尽头。直到月亮升起,同启明星一起将天空点亮,又是一天之始。
扎布耶分南湖和北湖,中央有一座荒芜的白色半岛,岛上伫立着一座岩山,当地人视之为神山,供奉着扎布耶的湖神——扎布耶阿旺嘉布。奇特的是,这看似荒凉的岛上竟然拥有一百多口淡水泉眼,这些泉眼密密麻麻地环绕着岩山。每到夏季,扎布耶茶卡会迎来一段独特的雨季,半夜下雨,午后骤停。
盐曾是扎布耶的牧民换取粮食的唯一物资,传统的采盐人都会在装盐前颂赞湖神。这样的生活方式一直持续到21世纪初,如今,西藏人已不用如此艰辛地取盐,扎布耶茶卡旁的帕江乡的老采盐人只剩下了三位。
我们从仲巴县帕江乡找来了当年KBS、NHK电视台联合录制纪录片《茶马古道》中的采盐人——切朗桑珠。切朗桑珠从18岁开始采盐,采到36岁,纪录片拍完没几年,他就不再采盐了。如今36岁的他仍保留着从前那副登山护目镜。
切朗桑珠属于采盐人中的先遣队。他们将采好的盐装进羊毛袋,用羊或牦牛驮到仲巴县的纳久乡、霍尔巴乡,换取青稞,再由那边的牧民与长途跋涉的尼泊尔盐贩交易;切朗桑珠有时还会运盐到更远的昂仁县、拉孜县,以获取更多的报酬。
切朗桑珠从18岁开始学习采盐,这种传统的取盐方式是由一代一代的扎布耶人传承下来的。虽然现在已不再用人工挖盐,但切朗桑珠还是希望儿孙能保留这项技艺。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第一次来到扎布耶茶卡。他一边采盐,一边唱着盐歌,给孙子讲解采盐过程与仪式。
“爷爷,为什么湖里会有盐?”孙子问道。
“传说有一位扎布耶阿旺嘉布,湖是他的小羊……”切朗桑珠回答。
“盐太咸了……”孙子捧起盐尝了一口,赶紧吐了出来,脸上奇怪的表情引得切朗桑珠哈哈大笑。
采盐权并不只属于帕江乡,扎布耶茶卡附近的每个生产队过去都有五六名采盐工,如今人工采盐已全部改为机械化作业,机器采出的盐再由合作社免费分配给乡民。怀旧的切朗桑珠仍保留着过去的采盐工具——羊毛袋、铁锨、针线包、牛角锤,像从民俗博物馆里取出来的一样。当他目光炯炯地望着盐田时,就像狩猎者注视着它的猎物。
切朗桑珠行进在盐田上,到了一块卤水肥美的盐田后,拿出牛角锤用力敲打着盐块,一边凿盐,一边唱盐歌。眼看凿出的盐粒已经堆积成一座座小山,挖出来的坑又迅速地被周围的卤水填满。完成装盐之后,采盐人要用针线将羊毛袋封口,放到牛羊背上。
与盐井用骡马驮盐的方式不同,扎布耶茶卡的驮队用的全是牛羊,方能适应高海拔地区的运载。绵羊的羊皮袋要比牦牛的小一些,而且到了晚上也不能卸下负重,要一直驮到终点。
达瓦次仁是我们的另一位主人翁,他父亲也是当年的驮夫之一。达瓦次仁告诉我们:“以前我爸年轻的时候,也在这儿拉过盐,那时候交通不方便嘛,就靠牛羊,背到我们那个地方去……这边海拔特别高,当时无法种植植物,粮食的话特别少,把这边的盐挖起来,弄到袋子里,让牛背着,然后就赶回去,再跟尼泊尔人交换东西……听老人讲,咱们这边的一袋盐,能换到他们那边的三袋青稞,足够吃差不多一个月。”
当年在扎布耶驮盐的牧民,一定想不到古老的盐湖同今天的新能源汽车密切相关。扎布耶茶卡出产碳酸锂,盐湖中的锂盐储量不仅在国内最高,在世界上都排名前列,被誉为“锂的宝库”。
锂盐是电动车电池的核心原材料,一台匹配60千瓦时磷酸铁锂电池的电动车,需要30公斤左右的碳酸锂。按照新能源汽车在中国的发展,中国必然会在未来几十年里大力开发锂矿资源。
传统盐田和碳酸锂卤水池都位于扎布耶南湖,扎布耶锂业一期的三个传统作业区均匀地分布在湖的四周,传统的作业区以盐湖卤水作为原料进行提纯,采用多面体结晶的扎花工艺,经过约三个月的周期,让卤水通过结晶池(太阳池)进行冷凝、蒸发,最终形成高纯度的锂精矿石,再运往工业发达地区进行加工,变成电池级碳酸锂。
随着新能源汽车需求的激增,2022年,全球的锂电需求量同比增长近一倍,锂需求大增的同时,老矿区也迎来产业升级,全自动化作业的二期项目将于2023年9月投产,届时扎布耶的锂盐年产能将达到4万吨左右。
一辆大巴穿过羌塘无人区,驶向扎布耶茶卡,车上的乘客是一群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在离扎布耶还有30公里的垭口前,巴桑矿长早已守候在路边,来迎接他的新员工。巴桑矿长意味深长地对年轻人说道:“咱们下去以后就是扎布耶盐湖,我希望今天我们背对着青藏高原的盐湖拍个照,下次我们共同背对着海洋,再拍个照,这是我的一个愿望。”
虽然这一群年轻人已提前做好准备,但还是没预料到矿上条件会这么艰苦。这里没有饭馆、超市、澡堂、卫生间和24小时供电,连自来水也没有。只有壮美的日出、晚霞,和如调色板一般的五彩盐田。
“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在这个地方搭了帐篷。五六个人住在一个几平方米的帐篷里面。……我们刚到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一看到这个场景,大家都想哭,一到这个地方,啥也没有。”巴桑矿长是第一批来到扎布耶的老员工,他期待着大学生的到来会给公司增添新的活力。
“第一次来扎布耶时,这里只有一排平房,领导问我在想什么,我脱口而出地说我想要回家……”一作业区作业长老袁回忆起初到扎布耶时的情形,他目睹了一代代扎布耶人的到来与离开,也因为没有尽到家庭责任,觉得有愧于家人。今年他被检查出了高原病,动了手术,身体才刚刚恢复,又立刻回到了生产第一线。
老袁对年轻人说道:“我是第三批到扎布耶的职工,我们来的时候条件更差,围墙这边有八栋石头房子,有些地方漏雨,冬天冷得很。哪儿有现在的网络、手机哦,公用电话都只有一个,那时候全矿有一百六七十个职工,打电话排好长的队,电话亭的窗户开这么大一点点,一个一个慢慢打,到最后可能排到吃晚饭都还没打完。”
在艰苦的条件下,通过一代代扎布耶人的努力,扎布耶锂业的注册资本从开始的1000万增长到现在的9.3亿,正在建设中的二期项目也已经投资了40多亿。
扎布耶锂业成立二十几年来,引进过无数人才,但最终只留下了一名大学毕业生。技术在不断更新迭代,二期项目即将建成,为此,2022年,公司又引进了一批大学毕业生。他们跨越羌塘,来到条件艰苦的扎布耶茶卡,恶劣的环境、枯燥的生活都将是对他们的挑战。老一代矿人将带领新一代矿人完成这一交接过程,未来他们将奋斗于此,奉献青春。
在今天“白色黄金”锂矿的争夺战中,很少有人会想到,在这样一座盐湖边,那里的人、那里的“盐”都与时代的命运叠加在了一起。一粒粒微小的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代代扎布耶人尽管经历艰辛,但他们懂得,他们的生命如盐,为民族、国家和世界奉献着不可或缺的力量。
由滇入藏
为拍摄茶马古道纪录片,我在2022年一年中两次由滇入藏,这段路途也因此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重叠的印迹。
第一次入藏是4月,天气并不讨喜,一路雨雪交加,虽不见梅里,但雾浓山色清。游车行人皆少,路边偶然见到身子前倾、伏在摩托车上的牧民,像维持着伏在马背上的古老姿势。
所到之处皆是旧地重游。入藏的客车司机都在盐井用午餐,然后停留片刻,没想到几个月后我会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到芒康后,我又转了一辆短途中巴来到海拔较低的如美,而后就只能在路边搭顺风车了。无奈这个季节国道214上行车太少,连辆货车都搭不上。一位开汽车配件厂的山东大哥答应载我,但他也并非出于好心,只是想路上多个照应罢了。
一番虚虚实实的聊天之后,我俩都觉得不太自在。他因疫情原因无法回家,只能彻夜往拉萨方向赶,本想着我能替他开一段,但又不太放心让我这个陌生人开车。我俩在八宿县不太痛快地道了别,第二天他要翻业拉山顶,一个人有些害怕,又把我载上了,而他显然低估了怒江七十二道拐的难度,开到后来心情越来越差,不停地埋怨我,终于在去然乌湖的半路上,把我一个人扔到了荒无人烟的路边。
路过的风景不过是昨日旧忆,当然也会平添一些有趣的旅事,碰到善良的人们,譬如孤身一人去飞来寺和雨崩的女咖啡师,走路去拉萨的喇嘛——他听说我要搭车,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难得这寂寥的旅程,少了一程短相伴。
到达拉萨一个星期后,我又跟随摄制组从拉萨到了川藏之交的江达县,在拔戎噶举派的江普寺住了两天。听江普寺的第八世竹巴确洛仁波切讲到,“江达”的意思是好地方之下,而“江普”的意思是好地方之上。前一日还阳光灿烂,后一日大雪忽降,天地一片白茫。江达的县城不大,藏区的县城都弥散着孤独的干燥空气,混杂着酥油、桑叶、香烛的气味。
返回拉萨的时候,318国道因塌方大中断,一路雨夹雪,道路湿滑,我怕被困于山中,决定半夜折返然乌镇。我们其中的一辆车,在这两天经历了一次侧翻,一次爆胎,最后只能拖回镇上,还好未出大的意外。一觉醒来,雪下得更猛了,干脆不走了,待在酒店里等雪停。清晨的院子里,愤怒的宾馆老板正举着铁锨驱赶闯入的牦牛,他是个温和的四川人,但今年大环境不太好,生意不太好做,全年收成比不上去年一个月。
路终于畅通,从然乌到波密,从波密到米林,经历了一日四季。数次回到拉萨,高原反应还会时不时光临,像个久违的老朋友,其实,那种晕晕的感觉也挺好的,可以不用想太多事情。半个月的时间,我走了一次滇藏,两次川藏,种种艰难险阻都很快被地遗忘,唯有绮丽的风景是恒久的。
在拉萨的那段时间,有一次我们前往林周县过林卡。河的对面就是甘丹寺。16年前,我曾从这里出发徒步到雅鲁藏布江畔,多年后回到此地,却依然是个匆忙赶路的人。布谷鸟又鸣叫了起来,像上了发条,人们带上茶酒、点心,到树林里去迎接布谷鸟。西藏人对布谷鸟有着特殊的情感,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记忆,能不能为远行者带去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