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尔本当个打工的背包客

● 撰文 喜喜 ● 编辑 杨莹

2024-12-19 15:4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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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体力活”是时下流行的一种工作体验:一些年轻人不再热衷坐在枯燥无聊的格子间,而是走进咖啡馆、轻食店、连锁快餐店,干起咖啡师或者服务员的工作。他们直言,与在电脑前制造成吨无用的电子垃圾相比,这样的体力劳动反而更有意义。 

我也是“轻体力活”的追捧者之一。看到自己年纪迫近30岁,就索性趁着还能随心玩,赶紧苦学了一段时间英语,随后揣着“打工度假”签证,来到了澳大利亚墨尔本当背包客,计划一边干“轻体力活”,一边度假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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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东北烧烤店到拉美餐馆 

首次打工度假的签证只有一年的时间期限。乍看起来不短,但其实转瞬即逝,早做规划很有必要——毕竟,开头打工是为了之后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度假,获得更好的旅行体验。


背包客可以选择的打工类型一般分为三类:餐饮、农场采摘和清洁工作。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各类工作的利弊,发现后两类太辛苦,还是餐饮业最适合自己。 

在前辈的介绍下,我加入了几个微信群,也找到了华人常常发布生活相关信息的当地网站。在信息的海洋里畅游了一番后,我发现一家离市中心不远的东北烧烤店正招聘服务员。和老板来回沟通了几条短信后,便得到了试工的机会。

那是一个周五的夜晚,我不到五点就到了这家饭馆。老板向我简单介绍了情况,告诉我作为一名服务员的基本职责:记桌号、点餐、上餐、收桌、点餐、上餐、收桌……重复这一系列工作直至打烊。

虽然饭馆不大,只有20张桌子,但是我却低估了它受欢迎的程度:周五晚上是餐饮高峰时段,虽然外面下着大雨,但这根本不能阻挡思乡的华人学子对故乡美食的狂热追寻。我甚至还听到门口几个女孩的尖叫声:“就是这家!这家烧烤是永远的神!”

身后的厨房不停产出巨量食物,我和其他服务员则马不停蹄、一轮一轮地把饭菜送到客人面前。

这份工作最大的挑战是“认串”,因为老板要求所有服务员在上餐的时候都要给客人报出菜名。虽然我服务的是中餐,但是我吃过的烧烤种类却极其有限,不外乎羊肉串、烤五花、板筋这三种。其他的,别说见过,我甚至都没听说过。

我试工的这家餐馆特别正宗,烤串种类与国内餐馆别无二致:油边、牛蹄筋、牛筋皮、腰子、鸡胗……应有尽有。它们冒着热气从厨房被拿出来后,根据不同客人点的数量,先要快速分好类,再逐一送过去。但是对我来说,它们看起来长得都一样。所以我总是以“太忙了”为借口,放下菜后,转身就走。直到有的客人开口询问:“请问这是什么呀?”

我:“嗯……应该是肉筋。”

客人:“我们没点肉筋啊。”

我:“啊?那我去问下。哦,原来是烤蹄筋,不好意思。”

作为新人,那一晚我相当害怕和客人眼神交流,唯恐触发他们的“提问机制”。

好在我顺利通过了试工,成了这家烤串店的一名兼职服务员。老板让我只在周末来——毕竟周五、周六的夜晚是餐饮业最忙的时候。

去过几次后,我就发现了这份工作的弊端:从下午五点半开门到晚上十一点半关门的6个小时时间内,一张桌子可以来四拨客人。和高档西餐不同,很多人把这里当作解决晚饭和解馋的地方,加上国人喝酒不多,大多数人都是搭伙来,因此都是很快地吃完。如此一来,翻桌率太高,加大了服务员的工作量,满满一桌子的“垃圾”,都要等到最后才能清理。烤串和其他食物不同,为了保持口感,出餐后必须马上送达,所以在这家异常火爆的餐馆里,从第一拨客人进门直至打烊,服务员几乎没有一分钟停歇。可是我的收入和这劳动量却完全不匹配,高强度工作下来,时薪反倒极为微薄。

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毕竟,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融入本地社会,接触异域文化,结识新朋友才是我的初衷。我决定,还是跳出华人餐馆的舒适圈,去找一份新工作,至少可以让我说英语吧。

这天,我偶然路过了一家拉丁美洲餐馆,一瞥之间发现了贴在门上的招聘启事——这不正是我要的工作吗?

回到家,我决定用西班牙语写一封热情洋溢的求职信。要知道,为了结束打工生活后去拉丁美洲畅游一番,我在苦学英语的同时也没有放弃自学多年的西语。虽然日常交流还有些困难,但一些简单写作还是可以应付的。于是,我在信中简单介绍了自己,又附上了我在烤串店的打工经历。

一周后,当我快要忘了这事儿的时候,终于接到了老板的电话。即便在听筒中,我都能感受到老板的热情,他安排我第二天试工。

这家饭馆主营拉丁美洲的经典菜肴,上至墨西哥下至阿根廷都有所涉猎。饭馆不大,主打的也是物美价廉,从老板到厨师再到服务员都来自拉丁美洲。虽然大家西班牙语的口音不尽相同,文化背景也大相径庭,但我在试工期间,却能感受到工作氛围的融洽和自在:同事时刻关心我,常问我是否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是否遇到困难需要帮助;而且大家相处得也很愉快,在不忙的时候总是会闲聊几句自己的日常生活,赶上换班的时候,大家都会拥抱告别。拉丁美洲人民那种与生俱来的奔放、热情、真诚,在试工的短短几个小时就俘获了我的心。

试工通过后,老板还鼓励我用西班牙语和来这里吃饭的食客闲聊。在澳大利亚,和客人进行适当的沟通和谈天,是一名优秀服务员的必备能力。这就和我之前所在的烤串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家店,我曾遇到两名同样来自北京的客人,上菜间歇闲聊了两句,却被老板拉到一边告知:“闲聊会拖延打烊进度。”而这家饭馆的食客们对我也相当好奇,总是还没等我发问,他们就会抛给我一连串的问题:“你是哪里人?来墨尔本多久了?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你的西班牙语学了多久?”

除了这些日常交流,这家饭馆的食物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菜品量大且美味,而且和中餐颇有几分相似。对于以前在国内只品尝过墨西哥塔可的我,起初对这些菜肴没有任何概念,味道全凭想象。但是这里有免费员工餐,下班之后,可以挑选一个菜打包带走。于是,免费品尝不同的菜肴成了我每次上班最期待的事情。

有几道菜尤其让我印象深刻:遍布全拉美,里面加入了牛肉、鸡肉或者奶酪的油炸大饺子;热气腾腾又好喝的酸奶油鸡汤;满满一碗炖到软烂的牛杂、牛肚大杂烩;混合着细腻软滑的牛油果、软糯黏稠的红豆、炸至金黄的五花肉和醇香入味的牛肩肉的大拼盘;泛着蜜汁的焦糖烤香蕉……

我时常庆幸自己有勇气从烧烤店辞职来到这里,让自己的打工度假经历又多了一份不一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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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游进墨尔本餐饮业的鱼 

一次在和朋友闲聊时,我偶然得知了一款餐饮业的“日结”手机软件。通过使用这款软件,我不仅在餐饮业干得如鱼得水,还获得了近距离观察澳大利亚社会文化、生活的好机会。


这款软件主要为服务员、洗碗工和厨师这三类人群提供工作。城中的一些热门餐厅或者提供餐饮服务的公司需要额外人手或者临时工的时候会在上面发布工作机会,用户完善资料后,便可进行“一键申请”。如果被选中,只需要在约好的时间和地点,按要求穿好制服,干上几个小时即可。结束后,商家确认、评价,两天后,打工者的银行卡里便会收到这笔税前收入。

它的好处显而易见:工作时间灵活,对学生或者有好几份工要打的人非常友好,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安排工作时间;每次工作都充满新鲜感,这种形式如开“盲盒”般惊喜,每次工作的内容、面对的客人甚至服务的食物种类都不同,摆脱了日复一日的乏味和枯燥;时薪极高,因为商家不需要为这种工作支付养老金,而且付的还是税前收入,打工者自己报税,所以收入就比一般的兼职、全职工作高很多。周中一般为31—33澳元/小时,而到了周末晚上,一般可以达到35—45澳元/小时,如果需要自己前往交通偏远的地方,商家还会根据距离提供通勤费,而且该这款软件对临时工免收平台服务费。

我在软件上提交了基本信息。一开始,因为我没有经验和商家的评价,申请的工作全然未见回应。但那段时间墨尔本的餐饮市场实在太过火爆,一周后,我便有了第一份工作,逐渐地,随着经验和好评慢慢积累,我的日结工作也多了起来。舒适的工作环境,丰厚的报酬,轻松的人际关系,这一切让我慢慢地把打工的重心都逐渐放到了日结工作上。因为是日结,所以各种工作我都有所涉猎。作为一名服务员来说,工作经验马上丰富了起来。其中有几份工作给我的印象最深。


墨尔本咖啡馆成功劝退了我

墨尔本的咖啡文化非常有名,有句话说得好:如果大街小巷的涂鸦是墨尔本这座“亚文化”都市灵魂里的叛逆,那么满城弥漫的咖啡香气便是中和这叛逆的柔情。

在这座城市中游走,街道上随处可见咖啡馆。墨尔本人随时随地都需要一杯咖啡“充电”。而且这些精品咖啡还几乎“熬死”了星巴克:2000年进军澳大利亚市场后,星巴克一共开了87家分店,到2008年,就关张了61家,如今只剩下22家店惨淡经营,甚至连运营公司也换成了另外一家。当地媒体为星巴克的失败发表过一篇评论:《星巴克备忘录:下次试试向因纽特人卖冰》,字里行间难掩对本国咖啡文化的骄傲。

这么多咖啡馆,给服务员和咖啡师提供了无数岗位。起初,我申请服务员工作的时候,颇有几分忐忑:这份工作需要早起,一般早上6:30-7:00就要到岗,准备开门;很多咖啡馆都设有露天座位,墨尔本人已经习惯这种“一天四季”和“毛毛雨根本不是雨”的天气特点,他们经常坐在户外,这就意味着工作人员需要顶着大风、烈日或小雨去服务。

但最具有挑战性的工作还是繁复拗口的咖啡名称。虽然澳大利亚的咖啡只有几种:白咖啡(white)、黑咖啡(black)和手冲咖啡(filter),但是顾客却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定制。比如,一名客人点了一杯“极热的燕麦奶配低咖啡因卡布基诺半糖”,我能准确地记住就已经算是奇迹了,再加上难懂的澳大利亚口音,只会让点餐这件事情难上加难。

还记得第一次去一家非常受欢迎的咖啡馆工作,我匆忙学习了五分钟的菜单后,我便得立马上阵。这时,一男一女走了进来。一落座,这位姑娘就开始点单。天哪,她的口音重极了,一个字我都没听懂。这时我眉头紧锁,她可能看出我的迷茫和痛苦,于是又耐心重复了一遍,我试图抓住她话语中的几个关键字,但还是失败了。我当时冷汗直冒,她的朋友看出了我的极限,赶忙用英语翻译了英语,我这次终于听懂了:杏仁奶配馥芮白多加一份意式浓缩。

那边,咖啡机旁边的铃声响个不停,这意味着我下单的咖啡已经做好了。冒着热气的咖啡满得都快溢出来了。我根据咖啡师摆放的顺序,边小心翼翼地端着两杯咖啡,边在心里默念我自己发明的咒语:“左手拿铁、左手拿铁”,最终顺利完成了第一个任务。

刚想松口气,咖啡师却招手让我过去,告知我刚才因为太忙,把两杯咖啡摆错了位置。我试图回到桌边告诉客人这个错误,却发现他们已经喝上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并期盼他们直到出门也不要发现这个错误。

随后,一位年轻的妈妈招呼我过去,先点了自己的咖啡,又指着她的孩子和我说:“请给她来一杯Babyccino。”啊!冷汗又不受控制地从我脑门儿渗了出来,这次虽然听懂了,但是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的眉毛都快拧成“8”字了,这时还是经理过来帮我解了围。我边在系统里快速下单,边往吧台移动,似乎我移动得够快,就能把这种窘迫从这位妈妈的记忆中抹去。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咖啡馆有给不能喝咖啡的孩子们准备的热饮,其实就是蒸汽打发的奶泡,再配上巧克力粉和一块棉花糖。有的客人甚至还会给自己的宠物狗点上一杯。

终于挨到了下午四点,马上就要打烊了,面对一天不同顾客的“刁难”,我终于盼到了希望,抓紧把剩下的食物打包放进冰箱,又从冷库中拿出饮料补足库存,把杯子放进洗碗机清洗,并完成了刀叉的抛光工作。

回顾这一天的经历,我领悟到了两点:每个墨尔本人都有着对咖啡的独特喜好,菜单上根本没有关于咖啡的只言片语,想喝什么样的全凭客人自己说了算,而且一落座就要脱口而出自己的心爱口味,否则就不算一个合格的墨尔本咖啡爱好者。我之前从没在咖啡馆工作过,曾经对此抱有美好的幻想:在咖啡香气环绕下悠闲地做着咖啡,和客人聊聊天,随便一天就打发过去了——但在现实中,我揉着酸痛的手腕,发现之前的想法如此幼稚且不切实际。墨尔本咖啡馆成功地打消了我对这项工作的幻想。


法国餐馆里格格不入的华人婚礼

没几天,我又在软件上找到了一份婚礼上的工作。这是一家高级法餐厅,位于市中心的一座写字楼的顶层。到达餐厅内部,才发现这里由餐厅、酒吧和包间三个部分组成。我当晚需要工作的地方就是单隔出来的包间,三张长长的桌子已经布置得完美无瑕: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色桌布,擦得锃亮的反射着刺眼光芒的刀、叉、甜品勺,摆在餐盘右上呈45°角的晶莹剔透的酒杯……这一切都体现着餐厅的奢华。

在等待开短会的间隙,我查阅了一下婚礼的基本资料:当晚会有90名宾客出席;从名字来看,都是华人;晚宴的餐前小吃是炸鹰嘴豆丸子和生蚝,头盘是金枪鱼,主菜是牛排/尖吻鲈鱼,甜品则是巧克力蛋糕/奶酪。我又看了看旁边忙碌的澳大利亚经理和印度主管,没在这里嗅到任何法餐的气息。

短会结束后,我和两个姑娘被分配了上餐、收盘子的任务,期间还要给有需要的客人添加水和饮料,另外两位男士的工作就轻松很多,他们只需要给客人倒酒就可以了。

不一会儿,客人陆续到来。正如我猜测的那样,90%的客人都是华人,且都是第一代移民,他们彼此用中文交流着,且特征显著:男士必扎奢侈品牌皮带,女士则都拎大牌手提包,共通之处是品牌标志大而显眼。

说实话,这类聚会场合我也服务过几次,从流程设计到餐品口味都是按照西方人习惯的方式来的。比如,客人一来,每个人都会先在吧台取一杯自己爱喝的酒,香槟也好,白葡、红酒也罢,然后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进行轻松简短的聊天。

而华人没有这种习惯,加上来参加婚礼的人多是新郎新娘的朋友,但其实彼此之间并无什么交集。于是开餐前的闲聊直接略过,每个人直接坐在桌前等待上餐。但餐前小食的流程却不能少,毕竟已经付了钱,且在操作上也要按照规定的流程和时间来走。这就给工作人员增加了难度:我右手端着生蚝、左手托着放餐巾纸的盘子和供客人扔蚝壳的盘子,艰难地游走在长桌之间。

我刚来到一名男士面前,他看到满满一盘子的新鲜生蚝,眼睛放光的同时,企图夺过我手中的盘子。我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又为了避免让他感到尴尬,索性装作只会说英语,边摇头边说:“No, no, no, sorry!”

他明白过来,有些尴尬,拿起一个生蚝,讪笑了两下,便扭过了头去。而我趁着这段空闲,赶紧溜走去服务其他客人。

很快就到了上主菜的时间,牛排和尖吻鲈鱼两道菜交替上桌。在进餐的时候,我发现大家并没有太多交流,除非新郎新娘前来敬酒,大家会站起来致意一下,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各自刷着手机,当然还有不停看表的,毕竟这是个周日的夜晚。我已经感觉到宾客迫不及地想要离开,第二天还要上班,不能睡得太晚。

主菜吃得差不多了,经理示意我们收盘子,为接下来的甜品作准备。我发现大部分人都吃不惯带血的牛排,很多人都只切了一小块而已,大量基本没怎么碰的食物就被我们扔进了垃圾桶。

而另一个姑娘一边抓自己的胳膊一边抱怨道:“我吃这个鱼过敏了。”旁边的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你为什么还吃?”她更狠地边抓边说:“菜单都是英文,我也不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吃完了感觉痒痒才想起查了下手机字典。哎,真难受!”

当然,最后一道甜品,就更显现出“水土不服”了:华人素以“这道甜品不是很甜”作为褒奖的最高境界,但澳大利亚厨师当然不会知道,并以西方人的标准甜度去制作了蛋糕。不用说,很多蛋糕连碰都没碰过就被我们端到了后厨,成了员工们当晚的夜宵,而那些长着蓝色霉点的芝士拼盘,则早就被客人们挪到了他们能找到的最远的地方:衣帽架的最底部。

两个男服务员趁机过来和我们抱怨:“这些人怎么都不喝酒,我们已经无所事事地在吧台站了一个晚上了。”而我则向他们投去了羡慕的眼光,因为我整晚都在忙着给在场的女士们上热水。

经过了冗长的新人致辞后,婚礼终于接近尾声,那边经理还没有来得及在电脑上按下“播放”键,让新郎新娘跳一支舞,这边宾客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包,匆匆告别后就消失了。现场只留下了几个还在狂饮免费酒的白人。看着现场杯盘狼藉,餐巾掉得满地都是,竟有几分凄凉的感觉。

一整晚,不管是新人还是宾客都满是疲惫和拘谨,对食物也应该是味同嚼蜡吧。也许热热闹闹地吃个火锅,或者充满“锅气”的中式热辣炒菜,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也能给这场主要由华人参加的婚宴增加几分欢乐的气息。


我服务了新西兰前总理

婚礼、生日晚宴、单身派对等庆祝活动多发生在周五、周六的夜晚,而在周中,我常去一家为政府部门提供餐饮的公司工作。

说到这家餐饮公司,我相当佩服其老板。公司不大,员工最多也就20—30人,用来送餐的卡车也就一辆,但是老板的人脉资源却相当厉害,他家所有的客户都是政府部门的职员。

作为餐饮业的临时工,我特别乐意为该公司工作:工作非常简单,且不像酒吧、餐馆等场所对工作人员要求那么高,只要会做简单家务,这份儿工作就可以轻松胜任。

一个周三的晚上,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提前5分钟到达该政府部门。当晚和我一起工作的,多达9个人,依据以往的经验,晚宴的嘉宾一定不会少于150人。

很快,主管就召集我们开起了短会:“你们都是在这里工作了多次的老员工,而且也是我最满意的服务人员。今晚我们要服务的嘉宾非常重要,是新西兰前任总理杰辛达·阿德恩,今晚会有不少安保人员在场。所以要求你们除了凸显服务的专业性外,还绝对禁止与总理拍照或者表现得过于兴奋。”

散会之后,我给远在北京的朋友发了消息:“今晚我要和新西兰总理面对面了!”朋友很快回复了我的消息:“这是国宴的待遇啊!”

我突然对晚餐充满了期待。要知道,我在这里工作了多次,那些一成不变的菜单我已经能倒背如流了:鸭肉包子、竹签串牛排、金枪鱼配蛋黄酱、炸咖喱饺子、红菜根沙拉。

但当我拿到餐单后,却大失所望,上面的第一道菜就又是鸭肉包子,我本以为会有米其林风格的精致佳肴,但是并没有。一抬头,厨师正忙着把一碟咖喱饺子扔进沸腾的油锅。

晚宴正式开始,其实说“晚宴”还是有些夸张的,这就是澳大利亚人喜欢的鸡尾酒会而已:每个人手拿一杯饮料,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着天。我们拿着食物走了一圈,或许时间还早,或许食物味道一般,宾客们的兴趣并不大。刚开始还有几个人捧场,但是品尝过第一轮后,大多都礼貌拒绝了。食物又被端回了厨房,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们几个服务人员也品尝了一下,确实和往常提供的小食没有任何区别,但却给人一种“我比政要先吃”的优越感。

不一会儿,听说新西兰前总理已经到了,我赶紧端起一盘食物去凑热闹。寻遍大厅,发现门口只是多了两个挎着对讲机的保安而已,而其他人还在热烈地交谈着,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更不像主管说的,总理走到哪儿,带枪的保安就跟到哪儿。我杞人忧天地想:这安保措施也太不严谨了,真要有犯罪分子从厨房拿把刀,对总理做出任何危险行为,安保人员都不能及时阻止他。

最后,我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前总理,她手里拿着一杯水正在和人说着什么,我赶紧端着金枪鱼来到总理面前,她面带微笑并礼貌地拒绝了我:“不用了,谢谢,我很好。”

有点失望的同时,我似乎也发现了政界女强人身材纤细的秘密。

总理随后发表了长达10分钟的讲话,大家礼貌鼓掌后晚宴继续。当我端上新一轮食物的时候,发现总理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如她悄无声息的到来一样。因为门口的两位安保也消失了。

没有任何大张旗鼓的仪式,也没有任何威严阵仗,连食物都还是如此简单质朴,这可和我认知里的领袖待遇完全不一样。


高级餐厅的规矩实在太多了

随着时间的积累,我干过的日结工作种类也多了起来,其中有一类就是很高级的餐馆。如艺术界称呼高级艺术为“fine art”一样,这类餐厅在墨尔本统称为“fine dining”。

澳大利亚人的生活水准一直很高,墨尔本、悉尼这两座屡次被评为“全球最宜居城市”的城市更是如此,除了温和的气候,洁净的空气,安全的生活环境,另外一大特点就是舒适时髦的都市生活。

能在墨尔本市中心开得起的餐厅,基本都走的是高端餐饮的路线。这些餐馆有自己长期雇佣的服务人员,但是赶上周末或者假期高峰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在日结软件上临时雇佣一些员工来解燃眉之急。

我第一次去这类餐馆干,还处于新手阶段。刚到达餐厅的时候,经理就先给我来了一个下马威:“首先,软件上显示的时间是你应该开始工作的时间,而不是你到达的时间;其次,你的鞋不是全黑色的,不过今天就先这样吧,你回去换鞋也来不及了;最后,你的衬衫也不够挺括,还有褶皱。”

听完这番话,我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不过,我都一一记在了心里。在日后的工作中,我一定提前5分钟到达服务现场,给经理或者主管留个好印象;衬衫和裤子都提前熨好,并且投资了一双高价的全黑真皮平底鞋。这些就算是我为墨尔本的高端餐饮业交的学费吧。

高级馆子的另一关注点,就是对水的执着。一般的餐厅会为客人提供免费的自来水。但是高级餐厅为了配合客人的身份,一般会提供两种类型的水,纯净水和气泡水,而且大部分都收取费用。

如何区别这两种水,每间餐厅也有自己的规则:有的会在气泡水中加入一片柠檬,有的用不同的杯子来区分,剩下的一些餐馆则依靠服务员自己的记忆力。比如,我在一家能俯瞰全墨尔本的89层餐厅工作过,经理嘱咐我,他们有两个水壶来为客人倒水,银色的为纯净水,红色的则为气泡水。每位客人对水的要求,服务员都要清晰准确地记在心里。

这里的每个服务员都会在围裙里装一个小本,记清自己负责区域的每个客人对水的喜好。毕竟提着两只壶,走上前去询问客人需要哪种水的举动,想都不能想。

还有一家高级餐馆,人均消费高达250澳元。很多不明所以的客人以为水在如此高档的餐厅是免费的,上来就选取气泡水。听到“气泡水”,全体员工心花怒放。酒保熟练地从冰柜里拿出500毫升装的气泡水,再用圆形贴纸写上桌号贴在瓶身处。这时我要马上给客人换成气泡水专用水杯,拧开瓶盖倒置杯子的1/2处,随后放进大冰桶中保温。这时,酒保已经毫不手软地把9澳元加进了客人的账单中。

上菜间隙,我则要不停地在我负责的桌子前面来回走动,随时观察客人的进水状态。如果杯中的水少于1/3,就要马上给客人续上。毕竟,“不能让客人断了水”也是高级餐厅的服务要点之一。

不过,在随后的几次工作经历中,我再也没有成功推销出一瓶气泡水,因为客人们在来餐馆前也会做足功课。不少人都在网上抱怨掉进了气泡水的陷阱,虽然难免掉价,但是为了钱包,所有人都选择了“自来水”。

高级餐厅的服务员还有一项特殊技能:不仅需要记住桌号,还要正确记住座位号。事实上,很多餐馆的桌号令人迷惑不已:桌子的编号未必是顺序排列,这一个区域以“10”开头,下一个区域就变成了“60”开头。而即便是同一区域,往往还会出于不知什么原因,直接跳过去一些编号,这给新手的工作又增加了不少难度。除此之外,还必须记住座位号。有的餐馆以对着正门的方向作为“座位1”,随后再以顺时针的方向依次计数。

吃西餐时,大家都点自己喜欢的前菜、主菜和甜品。作为高级餐馆,优质服务的标准之一当然就是把所点的菜肴准确送到客人面前。但是对于像我们这类日结员工来说,这变成了一个不小的挑战。每次厨房出菜,会有专门的人核对单子后,快速告诉我们桌号加座位号。而且根据西餐的规矩,这些菜都要一起端到客人面前。上菜时,不仅要快速记住数字,还要一次端三个盘子。有时,到了桌前,却发现客人自己换了座位,我只好一脸迷茫地站在那里,求助经理,场面别提有多尴尬了。有的时候客人还会询问菜的名字,但是出餐员每次都赶鸭子上架似的,嘴里喊着:“快快快!”根本就没有时间告诉我们各类菜品的名字。

总之,在高级餐馆工作绝对是对体力和心理素质的双重挑战。但打工度假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吃“后悔药”:本就是为了度假、为了丰富人生经验而打工,如果压力太大、难度太高、经理的统筹能力太差,完全就可以不接此类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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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盘间的冷暖人生 

墨尔本餐饮业初观察

其实,餐饮业和所有行业一样,人们杯觥交错的欢乐时光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刚开始从事这份工作的时候,就惊讶于大量的食物被浪费掉。浪费最惊人的地方其实并不是饭馆,而是政府部门。政界会议提供的餐食质量和种类由组织者的预算决定,一般不会奢华到高级餐厅的水平,也就是一些简单的三明治和沙拉及软饮而已,但是参会的人数往往与最初的计划有很大出入,因此等会议结束,总有大量食物剩在那里。


内部员工会打包一些带回家,或者作为工作之余的能量补给,但最后仍然会有大量餐食被倒进垃圾桶。每次看到这些被浪费的食物,我就会想起市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为什么相关部门不能把这些食物打包好,分发给这些人呢? 

另一个问题就是餐饮业需要消耗大量的水。作为服务员,清洗酒杯是工作之一。把玻璃杯收回来后,就会统一放到洗碗机里面进行清洗。这类商用的洗碗机一般都是以用水量大、清洁力度强和洗涤快速为主要特点。

我曾在市中心一家极受欢迎的酒吧洗杯子。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洗碗机前,把服务员收回来的杯子放到洗碗机中洗干净,再送回到吧台。每次我都是努力把杯架塞满,才按下“开始”键。而我身后的洗碗工也没闲着,他和我一样,站在洗碗机前一整晚,不停洗着客人、厨师用过的各类餐具。墨尔本有这么多饭馆和酒吧,每天晚上的用水量也是异常惊人的。

在从事餐饮工作前,我一直以为高档餐厅的清洁程度是让人放心的。但是当我见识过后厨后,才发现自己还是过于理想化了。

有一次,在一家高级餐厅打完工,我拿起背包刚要离开,就被经理叫住了。她让我穿过厨房从后门离开,这样就不会打扰还在喝酒聊天的客人。我在她的引导下,双脚刚踏上楼梯,那厚厚的油垢就差点让我滑了一个跟头。我抓紧栏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下挪动着,生怕摔下去落个餐馆不给赔付的“工伤”。

另外一家餐馆的要求是给落座的每位客人送上餐前面包和黄油。那些新鲜出炉,还泛着麦香的面包端坐在厨房入口处,每个服务员都要去用左手轻抚它,找准角度,再用带有锯齿的面包刀切下——这只左手提过水壶、拿过抹布、挪过椅子、点过蜡烛、上过厕所,整个过程真没有时间洗手。

事实上,我干过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餐饮店,没有任何一家的主管或者经理让员工先洗手再工作。老话说得有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一次差评

我使用的日结软件有着比较完善的评价系统,和很多软件一样,只有雇主和雇员都完成“背靠背”评价,才能看到对方对自己的满意度。评价从差到优秀,共分五个级别。用户每次申请工作,都可以查看雇员给该雇主的打分情况和评价详情;同时,雇主也可以查看雇员的工作履历,包括雇主的名称和工种,都会显示得一清二楚。

美中不足的是,评价不是匿名的,因此处于劣势地位的临时工哪怕想要表达真实想法,也往往碍于日后的工作而选择忍气吞声。

最初,我特别在乎雇主的评价,毕竟好评多了,才能申请到更多的工作。有时候遭遇不愉快的经历也不会多说什么,还为几次雇主莫名其妙的三星评价拉低了平均分数而懊恼不已。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就调整了心态,不再把评分看得那么重要。

一个周六,我去另一座城市的体育场做收银工作。当天的制服是短袖T恤,外面虽然阳光明媚,但是体育场的穿堂风却异常凶猛,肆意地打在我的身上,让我和一起工作的另一个姑娘冻得瑟瑟发抖。

我请求工作人员让我去更衣室拿下我的外套,但他们以工作太忙走不开为由拒绝了我,随后我又发消息给经理求助。他很快回复了我,告知我先安心工作,他会派人送过去。又挨了半小时,我们实在无法忍受了,便和另一个工作人员重新提出诉求,他的答复是,更衣室离这里实在太远了,没有时间和人力去拿。

还有一个小时结束工作,仍然不见外套的踪影,我们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这期间,其他穿着保暖服的工作人员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们,还假惺惺问道:“你们是不是很冷啊?”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却没有给出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

工作结束后,我们不顾一切地冲到阳光下,好半天才缓和过来。出离愤怒的我,当即就决定给该公司一个差评:“这种不在乎员工利益的公司,不来也罢。”

写完长长一篇差评后,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说实话,我不知道这篇差评能起多大作用,但希望我的真实感受能让这家公司在管理、统筹方面有所反思,也能提醒以后申请工作的人们留意照顾好自己。

毕竟,背井离乡,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权利,又能去指望谁呢?


盛衰更迭

时间转瞬即逝,我在墨尔本的餐饮业已经工作了将近一年。这期间,我和墨尔本人一起见证了新冠疫情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墨尔本当年频繁的封城举措,造成了大批老牌餐馆的倒闭,同时也造成了大量的服务员、厨师失业。

随着生活逐步恢复正常,人们也渴望回归到旧日的美好时光。去年年初时,餐饮业出现过短暂的辉煌期,那会儿海外留学生和持有打工度假签证的人们还没来,人力极度短缺。曾经,一个朋友中午才注册了日结软件,下午就直接去上班了。而时薪也曾经飙升到40澳元/小时,到了公共假期,不仅夸张地涨到50澳元/小时,雇主还会支付墨尔本到近郊的往返交通费。

这短暂的幻象,让人们对未来重又燃起了热情,也让更多的年轻人从世界各地来此寻找新生活的起点,但好景不长,随着全球经济衰退期的到来,墨尔本也难逃厄运:物价高企,失业率飙升。这使得人们不得不再一次审视自己的生活,省吃俭用谨慎度日成了不可逃避的现实。

同时,墨尔本餐饮业再一次进入相当惨淡的状态。一方面缺乏具有专业技能的人员,另一方面,支出和劳动力成本不断增加,贷款利率不断上涨,又使得业主不敢做长远计划。

正值墨尔本的冬季,大家都在期盼年底夏日的到来,希望那时全行业可以重整旗鼓,重现往昔的辉煌。毕竟,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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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语 ]

打工到10个月的时候,看看银行卡里的钱,我告诉自己,是时候去做下一步的度假计划了。我在当地著名的二手交易平台,买下了一台日产小货车,先是拆掉了座位,又换了专业的轮胎,还在后面放了木板和床垫,一辆简单的可移动之家就这样诞生了。

我计划用剩下的几个月时间进行环游澳大利亚的旅行。不用说,这必然是一场充满未知和冒险的旅途,但我已经做好了迎接它的准备。

著名厨师安东尼·伯顿说过,旅行不是对工作的奖赏,而是终其一生的教育。对我来说,与其总是对前途感到迷茫和焦虑,不如就此放松心态。也许这片广袤的大陆终会给我答案。